后院竹密,土地潮湿,大约是因为几天前那场大雨,也可能是山中的僧人定时照料。自从那日下过雨后,连续几天一直阴云绵连,不见阳光,没有晒去泥土中保留的水分也是极有可能的。本来肖筱是想要结伴来的,但安暖还是选择了拒绝,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选择了拒绝肖筱的好意,她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变了,过去的自己断不会拒绝肖筱这样的提议。此刻的安暖低着头,想到这些,令她觉得心里有些阻涩。重新抬起头,面前走着一位看去有些年轻的小僧人,大约二十多岁。之前一见到她,便问是否是安暖女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将她领至后院。这件事情使她觉得诧异、惊喜,或者是因为杜熙可能尚且还在鸡足山上,杜熙与这孩子交谈过自己,甚至给他看过自己的照片,使这孩子认出来她了。虽是十年未见,但由于自己在行业中算是有些名气,能够找到自己的照片并不难。越想越觉得可能,于是安暖又感觉到一些紧张,如果见到了,该从何说起?如果两人见面后相顾无言,不是更加难堪了么?自己放下手中的一切去寻找的十年前的故人,如今是什么样?他为什么会选择抛下所有,选择离开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穿过竹林,几间砖房,颜色暗淡地立在眼前,几乎要与这阴晦的空气相融,嵌在粘稠的白雾中,给人觉得只有灰败,再转头,墨绿的竹高挑得似乎是从天上长出来,插在了地上,像是禁锢人的牢笼一样,安暖的心不由得沉下来。
“小师傅,你多大了?”
“不清楚,记事起就在寺里,过去师父送我去上学,去年读完高中就没有再读下去了,按这样算,大约也是二十多岁吧,只是从未听师父讲起过,我也没有问过,觉得这些并不重要,杜先生说,既皈依佛门,岁月可以是永恒也可以是一瞬。”
“是杜熙吗?他现在可在寺中?”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样的阴雨天,不告而别。他之前与我说过或许哪天他就离开了,让我将一封信交给安暖女士,他给我看过您的照片,虽是一年过去,但尚且有些印象,今日您来,我便也认出来了。”
“又是一封信吗?不瞒小师傅说,我之所以来此,也是因为一封信。他总是这样奇怪。”
“施主,这并不奇怪,杜先生修佛,修心,信缘,信人。想必杜先生于心中信您定会寻他,过去,就在那块蒲团之上,他勘的是人性。”
顺着小师傅所指,安暖看到那块已有些残破的旧蒲团,愣了愣神,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您所来寻的东西就在蒲团下面,想必来时的路您已记得,我就先离开,如果想,可以向左,在小屋里稍候斋饭,我先去做午饭了。”
正当安暖往前走时,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这似乎是一种警示,看着那块破败的蒲团,安暖并没有急着接电话,而是听着铃声,是林箜为她单独唱的一首人海,那天与肖筱见面聊天,聊及林箜,由肖筱介绍,两人互换了联系方式。隔天下午,林箜约安暖一同吃饭,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竟使彼此觉得相遇了知己。饭后回到和离林箜应安暖的请求,为她单独唱了一遍人海,安暖便将这段录音设置成了铃声。其实直到现在她还有种恍惚的感觉,她竟然真的在阔别十年之后与杜熙再次拥有了共同的好友,而且是这么合拍的朋友。须知她已经独来独往好久了,身边的朋友因为两年前她事业上的变故而远离,她也因此逐渐变得孤僻。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她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寻找出杜熙,而是,给予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些许波澜。她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踏上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从出世到入世,令自己沾染烟火气的,救赎之路。
铃声停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打破了安暖的沉思。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机拿出来,而是走向那块残破的蒲团,缓缓揭起来,有一个用塑料密封袋包好的信封。信里写了一个邮箱号和密码,她笑了笑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来自林箜的未接,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而是将得到的号码连同密码一起输入进手机,等待加载。邮箱的界面干净,只有一个标题为《致安女士》的留言,安暖皱眉,随即又舒展,点开之后里面写着:
我之所念:
你看这天地像是牢笼,将你同我束缚,可却没束缚在一起。所以我生了怨恨,故此我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参禅来的这些日子,我似乎无所收获,又似乎看开了许多。关于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并不只是源于你一人。你之遭遇,我之遭遇,既有共鸣,也有不同。几月前我回家处理后事,自此对我束缚最深的期望似乎也因为家父的离世而远去,一时间我竟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生活似乎是看不到了前景。原谅我时刻对你的关注,要我放弃确实很难,所以请相信我对你的了解。我知道你的众叛亲离,也猜测到了你的消沉,于是我想,是否能为你我二人共同寻找一些生命的意义。这个念头兴起便再也无法消止。我感念于你给予我的救赎,放不下的遗憾,只好想法来强行接续我们之间的缘分,这是一种贪念,我庆幸自己有这种贪念,这似乎证明了我是以一个人的身份活在这世界,而非是其它。
如果一个人缺乏追求事物的贪念,毫无期望地活着,那生命就显得格外漫长无趣,甚至难以被称作是为人。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处于这样的状态,总觉得生死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因为长辈对我尚有期望,才得以苟活。使我看到生命的意义的你,是一个开朗,愿意同他人交心的,期望身边聚拢着朋友的人。那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个变故无疑是可以将你推入深渊的。担心之余,也期望着做些什么来改变。
肖筱总说我写的东西又臭又长,像是那懒婆娘的裹脚布一般,我也这样觉得。明明只需要几句话说清楚的原由,我还是在这里重复了两遍,在即将结束之时才发现,故此补来这一段。我不知道这样的变故会使你的思想发生怎样的变化,但如果你觉得尚且有必要,那请来相约之处寻我,虽是在过去说或者四五十岁才做的事情,但提前些也无不妥,我会在那处等待。
向左,踏着泥泞的土,安暖慢慢地将信件重新装进塑封袋,再郑重地放进身后奶白色的背包里。看着手机,她思考了片刻,将电话拨了回去。不多时,电话接通,有些许嘈杂,稍后安静了些,便听到林箜的声音:“亲爱的,今晚有空没呐,和离今晚要在洱海边办一个演唱会,有神秘嘉宾哦,到时候介绍你认识认识?”
林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激动,安暖思索片刻,便想到可能是肖筱同她提起的那个叫陈斌的画家,她也很是好奇,据说他是杜熙大学之后最好的朋友。或许会有杜熙的消息也说不定。约定好的地方,安暖一时间并没有想起来杜熙信中那个约好的地方在哪。某一次口头约定?她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这类事情的记忆了,毕竟都已经过去那么久。
左边小屋中,纯素的斋面,气味很好闻,进而某种奇特的情绪从安暖心底生出,对杜熙这个无肉不欢的人来讲,这样纯素的斋饭真的是可以接受的吗?安暖抬头,看向那个小和尚,问道:“杜熙一直以来都是吃您做的素斋吗?”
似乎是没预料到眼前这位女士会这样问起,小和尚愣了片刻回道:“大多数时候吧,有时候先生也会提前告知我不用做他的饭,我就知道他又要下山了。”
“有客人来了?粗茶淡饭,还请女施主不要见外。”
门口一位灰衣的中年男子缓步往屋内走,注视着坐在餐桌前的安暖,微微点头示意。小和尚看到来人,将手中捧着的斋面放在桌上,静立,合掌,说道:“住持”。
安暖有些惊讶,眼前这个略显沧桑的中年人居然是这座寺庙的住持。按照影视剧的经验,住持一般不都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么?
“听永庆说,您来此寻杜施主,可有他的线索吗?许多日子不见,也确实想念我这位忘年交了。”
“他留下一封信,信中提到一个约定的地点,只是我现在还未想起这个约定是什么。”安暖见住持问起,便如实回答。
“有线索便是好事,我觉得施主您可以将思考方向放在您二位的共同点之上。毕竟是两个人的约定,如要成立便需要两个人都认可,您以为呢?”住持坐在安暖的对面,端起碗,将面挑起送进嘴里。
安暖似乎在思考,而后默默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思路,可是没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一个十年前的旧人,或者是不经意间的一次约定,令她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有些困难。
就这样吧,她想,去赴林箜的约,整理好思路,重新踏上自我救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