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点映着遥遥夜空,织女星和牛郎星在今夜格外闪耀,依旧隔银河而望。
江灵栀将仰望星空的视线收回,落在人间烟火气上。回眸间正巧就瞧见了这样一幕:飞絮还半趴在桥栏上兴奋数着从桥下漂过的祈愿灯,琼儿趁她乐在其中的时候悄悄退后几步,避开了她的注意,暗戳戳地向姜忱递出了一直捧在手心的那个荷包。
郑世楠守在江灵栀另一侧,在姜忱向他投来略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时,他居然和江灵栀默契十足地同时偏转了视线,佯装不见。
姜忱比郑世楠年幼几岁,平日里一直将郑世楠敬若兄长尊如良师,眼下这个节骨眼的求助并未得到其回应,他心里稍稍泛起了嘀咕。
可是,当入目所及琼儿那一张不知道是因为羞怯还是激动而泛着殷红的俏脸,他的手倒是快于理智先伸了出去,大大方方将那饱含情意的荷包收入掌中。
许是真受了飞絮的蛊惑,琼儿生平第一次这般大胆主动,却还是不敢去正视姜忱的眼睛,始终娇羞而忐忑地将脑袋低垂着,紧盯着地面上被踩踏得早磨平了棱角的青石砖。
就在对方指尖闯进她视线所及的那一刹那,琼儿的一颗心近乎提到了嗓子眼。
及至注意到他盯着已夹在指尖的荷包微愣一瞬后又极其自然地将那荷包揣进怀里的动作,琼儿羞赧中有狂喜占据上风,不由得扬了唇,鼓起勇气抬头送给他一抹如旭风和畅般妍丽舒心的笑,却在姜忱欲开口说话前又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张且满足地抽身小跑,逃到了江灵栀身后。
晚风裹了点点水雾拂面而来,将吵杂的人声吹得零散了些。
江灵栀轻轻回转了身,去躲那股湿寒的凉气时不经意地瞄了眼还抚着胸口暗自心悸的琼儿,忍不住为其扬了唇畔,温柔了目光。
少女的情思总是这般简单纯粹,真好。
感叹间,有意将视线扫过还在桥栏上举着手指细数河灯的飞絮,江灵栀眼中涌动着熠熠光芒,突然就期待起这个丫头遇见心上人的模样来……一定非常有趣。
长街上的繁嚷一直持续到了子时,人群方才渐渐稀落,华灯如昼的闹区少了许多锦冠华服,平头百姓却更乐得自在欢畅。
同样位于胥阳街的柳府相对于江府而言,并不大气,却显得精致了许多。
柳清韵回府后,本想要抚琴发泄今日在茶楼所积累的怨愤,但从护院那里听说了父母今晚在隔壁小院的望月轩赏月赏星辰到太晚,已经歇息在了西厢房。担心琴声会影响到他们,她只能徒将手搁在琴弦上虚晃两下,咬咬牙作罢。
好容易捱到了人声寂静,遣开了守夜丫鬟,柳清韵起身随意地披了件外衣,从衣襟内摸出一个精巧的夜莺哨来。
那哨子被伪装成一个碧青水滴玉的样式,用一根五色细彩绳系挂在脖颈上,自暮晚来到她身边起就从未离身过。
起风的夜晚,屋外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有浅寐枝头的鹧鸪受惊似的嘶鸣了两声。
屋内,夜莺婉转啼鸣之音轻轻响过三下,内帏隔着幔帐的一扇小窗便被无声拉开,紧接着就闪进一个身手矫健的人影。
与以往每一次一样,那道身影落脚就站在同一个位置,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差错半分。
“你知道我为何深夜急急召你过来?”柳清韵伸手拉了拉肩头滑落的外衣,趿着一双浅绯祥云贴面绣鞋,面无表情地向暮晚一步步靠近。
“小人听候姑娘吩咐!”暮晚的回答也是一样不形于色。
“听候吩咐?呵~”柳清韵忽地冷笑了两声,暴走两步,猛然扯开那避目的帷幔,借着漆柱上还未熄灭的一簇烛火,将内心的愤怒尽数展现给仍将大半个身影掩在书架阴影中的暮晚,“你真的一直听从我的吩咐了吗?江灵栀没有死在那场天赐的大火中也就罢了,可她凭什么还能完好无损出现在我面前?”
“小人一开始已经告知姑娘实情,那场火不是小人所为。至于江二姑娘为何毫发无损,此事并非小人从中插手,或许是她命不该绝。”
可恶!
怒不可遏瞪着始终云淡风轻攻守自如的暮晚,柳清韵真想将时间回转到四年前那天,当时就不该给这根木头那张能救命的大饼,就该眼睁睁看着他饿死街头才对。
“好,就算江灵栀这件事是意外,那沈知鸳呢?”她咬牙切齿更往前逼近了几步,直与暮晚不到三尺之距,眼中阴毒的光已然让她扭曲了面孔,“当日我让你杀了她的,是你自己说有什么世上无解的毒药可以毁其容貌,可是现在的结果呢?她竟然能够嫁给威远侯!你知不知道我为了那个位置筹划了多久?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就夺了去?凭什么?”
暮晚一向只盯着地面的双眼微微一动,抬了眼睑,凝视着周身汇聚起越来越多戾气的柳清韵,眉心不自觉地紧锁,眼底也悄悄划过一丝怜悯,可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随即而来的是微不可察但足以诛心的……厌恶。
“答应您为您排除所有可能妨碍您得美人魁首的人,小人的的确确做到了的。至于沈姑娘与钱侯……姑娘您如何认为小人一介寒民有本事跟皇帝陛下叫板?”
听暮晚提说到了元宗帝,柳清韵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击了天灵盖,总算稍稍冷静了一些,可眼中的嫉恨不甘依旧浓烈。
“所以……我要你再去杀了她!”
她猛地再向前疾走两步,恶狠狠揪上暮晚的衣襟,用尽所有的力气朝前一带,没防备的暮晚就这样被她大力拽着俯下了身。
银白色的面具在昏黄的烛火中似乎多了点难得的温度。
要是面前的女子依旧如初的话。
但可惜……
“恕难从命!”
凝视着她一双魅惑的眸子,那里阴鸷得连他的倒影都模糊了起来,暮晚保持着与柳清韵额头相抵的姿势,眼神更加冷淡,声音也愈发凉薄。
“自此之后,凡涉及伤人性命之事,还请姑娘您免开尊口。即便暮晚得一个薄情寡义言而无信之名,也绝不再如您所愿。”
事实上,自沈知鸳那件事开始,他就已经这么做了。
他早年间因着不可为人明说的经历而磨练成了淡漠的性子。那些年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跌跌撞撞流落到龙阳,于生命弥留之际时那一眼,是真的能惊艳他一生,他本以为她会是他的骄阳他的救赎,没想到头来也只是救了他的命,而已。
当初,一口饼就着清粥吃了七口,所以,她将自己禁锢在身边见不得阳光的阴影中,诱使他承诺为她做七件事才能重获自由。
那时,他感念她貌似天仙心思纯善,欣然应允。
然而……
她提出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她父亲那恃宠而骄的妾室,只因为那侍妾不小心踩踏了她母亲精心培育的牡丹。
第二件事,除掉与她姿容不相上下但才华却甚高的沈知鸳,助她顺利得到了美人魁首。
第三件事,不惜一切阻止江灵栀和钱侯爷在临江仙相遇……
金鹏展翅烛台上,小小的烛火在二人身后奋力跳跃两下,灼尽余光后萧然熄灭。
窗外的月影不知何故却是照不进那扇半开的窗,黑暗,让屋内的一切尽归了墨染深渊。
在柳清韵震惊过后的盛怒中,暮晚退后一步,对她拱手作了一揖,又在她还未给出反应之前,脚步轻点,一个鱼跃钻出了窗子,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