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上郡,什么地方最凉快?太史信曾经以为是房顶。按他的设想,晚上趴在房顶上睡觉,感受一下头顶掠过的自然风,要比在房间里憋着舒服多了。可是等他爬上了房顶,发觉瓦片经过了一天的暴晒,余温通过鞋底直透上来。在这地方睡觉,没到天亮就成铁板烧了!太史信又想到了地窖。这次他倒是没猜错,县衙后堂的地窖里确实比外边凉快点。可是,地窖里的潮湿发霉的气味让太史信喷嚏连连。虽然当下新汉帝国的年轻人经常用“穷得吃土”来形容自己手头困窘,但太史信对于真的在地窖里吃土还是没什么兴趣。
拓跋青儿拉着太史信出门,蒋彦超和一众禁卫军士兵立刻转身面对着墙壁,硬装没看到。看到他们拙劣的行为,拓跋青儿暗暗发笑。太史信虽然也想笑,但是脸上发烧,只能低着头任由拓跋青儿拉着赶紧离开。
这时候天色还早,万赑养的大野猪还没来上郡县城撒野(这野猪的事情请看之前的章节《野猪凶猛》)。拓跋青儿拉着太史信左转右转,走到一处院子门口,拿出钥匙开锁,推开门:“请进吧,大将军。”太史信看那院子从外边看虽然不是很大,但内部空间似乎不小,不知道里边有什么,不由得有些犹豫。拓跋青儿扶着太史信的肩膀,把脸凑近太史信:“呀,威名赫赫的太史信大将军是怕被我卖去青楼看大门嘛?”太史信被拓跋青儿说中心中的顾虑,脸上一红,迈步走进院子。拓跋青儿跟在太史信身后,反手把门锁好:“放心吧,我陪着你,不用怕。”
太史信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从院墙和屋子的成色来说,这个院子有年头了,但墙角和墙壁上十分干净,显然有专人打扫。
拓跋青儿伸手挽着太史信,绕过正对院子门口的影壁,走到正堂的门前。只听“吱吖”一生,正堂的大门被从里边推开。推开门的两个侍女分立左右,冲太史信和拓跋青儿做了个手势:“贵客请。”
太史信看两个侍女装扮朴素,表情淡然,心中好奇。他从拓跋青儿那里抽出手,冲侍女作揖:“谢过。”不动声色地和拓跋青儿并排走进正堂,不让对方再挽着自己。
拓跋青儿冲太史信“哼”了一声,在太史信腰上掐了一下。
太史信面对拓跋青儿轻嗔薄怒,只是淡然一笑,他感到身上一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情况,不觉有些意外:这间正堂三丈见方,面积比从外边来看大得多,房子的四个角落摆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有几盆冰块。架子旁边的侍女用大扇子把冰块散发出来的凉气给扇到屋子各处。太史信打量了一下房屋结构,原来这正堂和左右以及后方的几间屋子被打通了,形成了一个比较大的内部空间,而从外边却看不出来。房顶上有几个开口,天光照进来,使得屋子里十分明亮。房间里正对着门口有一张比较大的茶几,显然是主人的席位。主人席位左右两边侧向各摆着两张稍小的茶几,整个房间的布局类似和一般室内场景不同,这里并没有桌椅板凳,而是每个茶几背后都放着几张坐垫,显然在这间房里需要跪坐。
“阿嚏。”拓跋青儿被冰块散发的冷气一激,打了个喷嚏。
一个侍女走过来,扶着拓跋青儿准备入座。太史信叫住拓跋青儿:“你身子弱,换个稍暖的地方,别着凉了。”
拓跋青儿眼中一亮:“你终于会关心你姐姐了。”但很快,她又不满意地小嘴一撅:“你都不知道脱下衣服给我披上,笨。”
太史信扶着拓跋青儿入座,小声在她耳边说:“我要是脱下外衣就光了……”
拓跋青儿“噗嗤”一笑:“是哦,那你还是穿着吧,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只能让我看,可不能让其他女孩子看到。”
太史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拓跋青儿这么乱说,传出去自己就惨了。他正要开口,自己被一边的侍女扶着在拓跋青儿身边入座:“公子请稍等片刻,我家主人马上出来。”
太史信坐在拓跋青儿身旁,轻声问:“你把我领到这里是要见谁?”
拓跋青儿略带玩味地看着太史信:“有缘人。”
说话间,侍女扶着一个人坐到了与太史信和拓跋青儿相邻的位置上。
太史信心底一震:“你?”
邻座的秦惠卿冲太史信点了一下头:“别来无恙呀。”她一袭白色纱裙,神情淡然,显然早就知道太史信会来。
太史信作揖还礼,收回目光,心中却难以平静:上次见到秦惠卿,还是冬天在帝都郊外安葬阵亡将士的时候,自己远远地一瞥。那时候,在杀气腾腾的军阵中,柔柔弱弱的秦惠卿能够稳步走来,让众人不由得赞叹。此时,秦惠卿似乎清减了不少,光彩照人的脸上有了憔悴的神情,不知道她是因为旅途劳顿,还是心有所思?太史信固然知道自己和秦惠卿不会再有什么故事了,但曾经的经历,依然会让他的内心泛起点点涟漪。
拓跋青儿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秦惠卿,又转头看看太史信,表情似笑非笑。她此前专门安排人打探过太史信的事情,自然知道秦惠卿是什么身份。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在太史信耳边说:“秦惠卿姐姐姿容绝美,连我都动心了哦。”
太史信没好气地看了拓跋青儿一眼,没说话。
“让三位贵客久等了,恕罪恕罪。”一个稍显冷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太史信和拓跋青儿、秦惠卿一起看向那边,只见一个女子稳步走进正堂,想来就是邀请太史信等人前来的女主人。女主人身形和秦惠卿相仿,一身青衣,脸上带着白色面纱,露在外边的眉眼虽然精致,却显得清冷。女主人身旁各有一个侍卫模样的女子,左边的一身黑色劲装,右边的……诶,劲装是练武之人的服饰,居然还有粉色的???右边的女子穿着粉色劲装,俏脸含笑。
女主人入座后,冲太史信等人拱拱手:“秦姑娘、拓跋姑娘,太史将军。多谢诸位能来见我,你们一直盯着我这两个侍卫,我就先说说她们吧。”她伸手指向黑色劲装的女侍卫:“这是墨儿。手底下的功夫很是不错。”
被称为“墨儿”的女侍卫没有说话,抓着佩剑冲太史信等人拱拱手,神情冷峻。太史信、拓跋青儿、秦惠卿各自还礼。拓跋青儿小声在太史信耳边说:“这个姐姐脸小鼻梁高,眉宇间有侠气,看着是人狠话不多的角色。”太史信微微点头。
女主人又指向粉色劲装的女侍卫:“这是小羽。最调皮了,她是墨儿的师妹,天天黏着墨儿。”
被称为“小羽”的女侍卫不好意思地冲太史信等人笑笑,明亮的眸子变成了向上弯的半月,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她也学着墨儿拿起佩剑拱拱手,随后眼睛一直看着墨儿。太史信、拓跋青儿、秦惠卿各自还礼。拓跋青儿又小声在太史信耳边说:“这个妹妹明眸皓齿婴儿肥,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软萌妹子哦。但她看师姐的眼神里满是花痴,看来大橘已定。”秦惠卿听到这个词忍不住笑了:“拓跋姑娘居然知道大橘已定。”拓跋青儿冲秦惠卿一笑:“那当然了,总不能都像太史信这么笨。”
介绍完两个女侍卫,女主人并没有介绍自己:“有几个客人来不了,咱们开席。”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将各色菜肴端了上来,摆在各人面前。太史信心想既然是拓跋青儿带自己来到此处,她自然知道女主人是谁;秦惠卿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自然也了解情况;既然女主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就更不用急着出口询问了。
几个侍女捧着酒壶,给太史信诸人的大杯里倒上白色液体。女主人举起大杯:“听大夫说,喝酒之前先喝些牛羊奶,可以护着肠胃,我先干为敬。”说完,她轻轻掀起面纱,把牛奶一饮而尽。
当时在新汉帝国,因为畜牧业不够发达,牛羊奶并未广泛进入民众食谱。好在帝都距离鲜卑汗国不远,并州也有牧场,故而太史信、秦惠卿等人早就有了喝牛奶的习惯。太史信举起杯子,闻了一下,似乎没有三聚xx的味道,用袖子挡着杯子,也一饮而尽。拓跋青儿和秦惠卿都是小酌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侍女见太史信等三人喝了牛奶,又端上了三个翠绿的酒杯,放在各人面前。杯中酒殷红如血,散发出阵阵酒香。女主人介绍:“一杯浊酒,不成敬意。”
太史信笑笑:“主人不必过谦,若我没猜错,这酒是产自西域的‘美人醉’,入口先甜后酸,不时还会有苦涩之味,如同心绪捉摸不定的美人,价格不菲。”太史信对酒并没有太多研究,他认出这个的原因十分简单——这是师父秦道士的最爱。
看着杯中的的“美人醉”,太史信想起一段往事:早年间太史信在秦道士的督导下练功、读书,往往要从早到晚忙活一整天,只有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候才能稍微喘息一下。每个月月底,秦道士都会对太史信进行考核,若是秦道士满意了,太史信不仅能够休息一天,还能获得秦道士的奖励。有次太史信苦练枪法,在考核中居然能与秦道士过了十几招。秦道士高兴之余,让太史信品尝自己珍藏的美酒。太史信闻到酒香扑鼻,迫不及待举杯畅饮,只觉得这酒刚入口之时十分甘甜,随后出现酸味,最后竟满是苦涩。秦道士介绍,这酒是产自西域的“美人醉”,因入口后分明的层次感受到追捧,这味道恰如与美人相恋,有时甘甜,有时又辛酸或者苦涩。太史信想要再仔细品尝,秦道士却飞快地抱走了酒葫芦:“臭小子,这一壶酒卖两百两银子,你刚才那一口就是二十两银子。我自己还不够喝呢,你想多喝就好好为陛下效力,将来当了大将军身边自然不缺美酒美人,只怕那时候美人对你却没有一颗真心。”看到太史信哑然失笑,秦道士又想起了什么:“你和我一样是性情中人,为师真怕到时候你遭受情劫犯下大错,唉。”
这些年过去,太史信遭遇过一些女子对自己青眼有加,也和秦惠卿、赵紫雁有过那些心动的回忆,到头来自己还是孑然一身。后悔吗?遗憾吗?也许有吧。然而有些事情终究只能回忆。虽然此时秦惠卿就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也再没法像曾经那样谈古论今,更不可能一起寄情山水、笛筝和鸣。师父秦道士告诉太史信,时间会抹平一切,但一想到有的人,太史信还是会心痛,可能时间不够长吧。或者,等到太史信真的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心痛的时候,他的心就完全死了。
拓跋青儿看到太史信盯着眼前的酒杯发呆,伸出手在太史信眼前晃晃,发觉太史信居然毫无反应,玩心大起,轻轻把酒杯端到一边,又把自己花生壳、瓜子皮放到太史信面前,然后拍了太史信一下:“主人说多吃菜。”
太史信“嗯”了一声,用筷子夹起一个花生壳放进嘴里,一咬发觉不对:“什么东西?”
看到这一幕,女主人冷淡的目光中也露出笑意。稍后,她看向太史信:“太史将军怎么不喝呀,哦,这就既然叫“美人醉”,自然是要配着美人才最好下口。来人,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