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谷燕兮独自来接人的,在小妹的死缠烂打下,她掏出自己的银子,买了一小坛。
然后,三人与娉白告别,雇了位店小二抱着坛子一齐走。
谷鹤兮将寄存的东西都取回了,只需再去一个地方,就可以打道回府。
巍县很古老,北城墙上卧满了绿藓,若隐若现的木纹在时光之隙里熠熠生辉,一百多年过去,依旧保持着故国的印记。
墙头上,竹箭破天,成排的木雕在风雨中诉说着百族沧桑,先祖们目光如炬,穿破刀光,剑影,直视和平岁月。
城墙很长,靠西的一侧躺有不少流浪汉,无人知晓他们从何而来,哑人的秘密总是难以探寻,唯有双眼能泻出波纹。
谷鹤兮停车,下车步行了几步,将一个布包轻放在三尺之外,朝前深鞠一弓。
为首的是一位半百老人,磨成细长网状的头巾将满头白发紧紧包裹,枯瘦如柴,握着木棍的右手青经肿胀,二指缺失,左脚瘫软在地。
该怎样形容这一双双眼睛?红丝密布,仇恨与警戒充斥,却又像一块巨石,巍峨不动。
车帘忽然被掀开,谷粲兮拽着帘子的手被定格,他想起了刘叔刀口下的野生毒蛇。
鸡皮疙瘩爬上脖颈,谷善兮打掉小弟的手,盖紧帘子,用力地拍拍他的头。谷粲兮吃痛回神,瘪瘪嘴巴。
马车缓慢驶离后,谷善兮才挑起门帘问,“大哥,他们是谁?”
“他们是在七年前回来的……”
敬元一百二十五年秋,八万名越州男子离开,奔赴战场。一百二十六年元宵,上千名百族男子突然归来。
那会儿正值盛大的“舞龙嘘花”。
年仅十岁的谷鹤兮也随母亲站立在巨大的天幕下,朔朔寒风,正是山林沙哑的歌喉。大半年来,这是母亲第一次落泪。
而未满两岁的小弟伏在母亲肩头,咿咿呀呀地指着跃动的亮光,挥手蹬腿。
有那么一瞬间,谷鹤兮仿佛坠入了墨绿的树林,与一切人、事都相距遥遥,就连母亲与弟弟,都陌生得可怕——这是他第一次品尝离别与心痛的滋味,也是他故作坚强后的苦果。
人群舞动,篝火热烈,纵情其间的人们或哭或笑,哭不知归期的远行,哭征战的流血与牺牲;笑是对着身边人的,是安慰,是彼此握紧的手心里传出的暖意。
火舌呼啸上天,众人的步调逐渐转为坚定统一,大地也回以掌声。芦笙的曲调,却猛然消失。
第一个停下吹奏的是最外围的乐人。只沉寂了几息,两族男子便快速上前,警戒四方,将族人与远道而来的汉家人护在身后,木把开出一条道路,火光照亮了幽冥而未知的远处。
饶是再一次回忆此景的谷鹤兮也忍不住坐直,望向虚空。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枯黄叶子掩盖下的山径里,先是伸出一只手,那手,像是树根,饱经磨难。
而后,一只、两只、三只……小山坡上的叶子小心地挪步,露出一张张柴脸,又黑又干,又坚硬,又熟悉……
“阿…虎?”白玉婆婆眼神尖锐,声音颤抖,拄着拐杖站起,一瘸一拐,“阿虎……阿虎?阿虎?阿……”
待她走到人群的最前方,脚步戛然,那佝偻的脊背几近坍塌,“阿虎!阿虎!阿虎!”
这声音,叫人肝肠寸断!
站在最前头的年轻乐手如遭雷劈,阿爹?我的阿爹……不是位英雄吗?怎么会是这样一只奄奄一息的……这样孱弱,这样不堪?
其余老者皆被惊醒,步履蹒跚。
“阿……辉?”
“阿民?阿民?”
“阿布?阿布……我的阿布!”
“……”
一根根拐杖敲打土地,如杜鹃啼出血滴。可谁也不敢上前,谁也不敢痛哭,他们是这样瘦啊!唯恐一个拥抱,一声高叫,就折断了性命!
……
少年们进进出出,抬起一位位叔叔伯伯,也许,也是抬起了自己的阿爹。
力气小的人烧水、备菜、安抚阿婆阿爷。中年男子们举起火把,向四周的山里走去,警戒,并寻找是否有落伍的族人。
守楼人爬上鼓楼的木梯,在他还未落下鼓槌前,山外已传来隆隆鼓声。他落槌,鼓面震动,“咚!咚!咚!咚……”
群鸟惊飞,远人已归!
谷鹤兮与母亲、另外十来位汉家叔婶站在一块儿,想上前帮忙,却被拦下。
罗叔叹了口气,“实在抱歉,今晚寨中无法腾出地方给你们住下了,我给你们备了食物,你们,就此下山吧……”
“罗兄,此时下山实在危险,我们还带了孩子来,不如让我们在鼓楼或是屋檐下歇上几个时辰,巳时前,我们一定离开。”
归来的百族人目光如血,恨不得要将他们碎尸万段,这一点,已让他们异常忧心。
罗叔摇头,“王兄,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