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似藏着上古巨兽一般形状诡谲而沉重,黑压压的降了下来,似有急风骤雨将至,但此时此刻的饮马川却一丝风也没有,静得连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响尾蛇都不敢出声。
华棠没有读过多少书,她老爹给她送去学馆上学的时间都被她拿去打架了,哪里看得进去什么书。但是看着眼前的这番景象,她倒是难得的想起一句来: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句诗再适合不过了。
将士们身上的战甲似乎也被这阴沉沉的天夺走了光辉,手中持的兵刃也黯淡了几分。
两军在饮马川前对垒,谁也不让谁,双方都按兵不动,一时间杀气弥漫在整个乱石遍布荒原。
身着棠色战甲的女子眉眼浓丽,一颦一笑间皆是爽朗坦荡,举止间带有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她骑在毛色鲜艳而润泽的宝马之上,手握一杆红缨枪,一头长发用镶着红玛瑙的银冠高高束载脑后,显得她骄傲而又英气,明艳不可方物。
她身旁的男子一身银白战甲,面色沉静如水,一双凤眸轻微眯着,眼眸中似有百丈深渊,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华棠尤其喜欢他思考时候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吧唧亲上一口。
“到底还打不打呀?明翰哥哥,我饿了。”华棠很是不高兴的揉了揉肚子。
一旁的男子没有回答她,只是紧抿着唇,死死盯着阵前的敌军。华棠想,即便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她也喜欢得紧。一想到等打完了这场仗她便能够嫁给赵明翰了,她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像春风吹过汴京城鲤池边上的垂柳一样,暖融融的。
犹记得她将喜欢赵明翰这事儿扭扭捏捏告诉她的死党郑玠的时候对方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怎么可能!汴京城一霸铁树开花了?这简直比看见公鸡下蛋还要匪夷所思!”
华棠咬牙切齿着挥起拳头:“郑玠!你再羞辱我我就告诉薛家小姐你昨日和我去逛花楼!让你一辈子打光棍!怎么样?怕了吧?”
也不知道郑玠那家伙怎么样了?他肯定没有好好读书,隔三差五的要被他那凶神恶煞的哥哥训上几回。
想到郑玠被他哥哥训话的时候那副低三下四的怂样,华棠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这时,敌方的将领,一个留着小胡子、贼眉鼠眼的西域男人端着一腔不怎么标准的中原话说:“饮马川我可比你们熟多了,你们休想逃出生天!如今你们已经被团团包围,速速束手就擒,本将就给你们一条生路!”
赵明翰不紧不慢的说道:“将军说笑了,谁包围谁还说不定呢。”
“中原人就是嘴硬,死到临头了还说些胡话。”那胡人摩挲着下巴上的小胡子,扫视了一眼对方的阵营,最终视线停留在了华棠身上:“贵国是真有如此看不起我们么?怎么打仗还要带个小媳妇?哈哈,小姑娘,待会你身边的人头颅飞了出去,你可不要被……”吓哭呀。
还未等他把剩下的三个字说完,只见一抹红色的身影迅速略至他跟前,一柄红缨枪正正的钉入了他的胸腔。
手持长枪的女子容颜丽的惊人,似一朵盛放的海棠花,眼中却弥漫着令人胆寒的杀气,表情却还是笑嘻嘻的:“阁下看不起女人?那你就错了,你看,你现在不是被女人杀了吗?”说罢手上一用力,将那人生生从马背上挑了下去,胡人将领顿时鲜血如注,地面上的沙土常年未见水,血液才落地便被深深的吸了进去。
华棠收了枪,嘴上嘟囔着,其实她并不善使枪,她最喜欢用鸳鸯弯刀了,轻便又灵活。可是赵明翰说弯刀杀人太过残忍,不喜欢她用,她便乖乖的换了杆长枪,奈何她与这杆长枪没有缘分,用起来不顺手得很。
唇角重新攒起一个明艳十足的笑容,她驭马回身准备邀功,“明翰哥哥,你看我……”
但她没有等来心上人赞许的笑,她才去到那人跟前,琳琅剑光一闪,赵明翰手中的剑顷刻便没入了她的胸膛。
“你……”华棠低头看着插在胸前的剑,她的鲜血汩汩流出,再抬头看着一剑刺入她胸膛的那人,一双眼睛冷若冰霜,比她冬天的时候被她爹罚跪祠堂的时候还要冷。
“……为什么?”华棠一脸不可置信,现在她心口很疼,疼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麻,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刀伤造成的还是眼前人造成的。
赵明翰将剑拔出,冷冷的看着她胸口不断冒出血液,看着她终于支撑不住摔下马背。
“华家通敌叛国,贼女华棠已被本世子就地正法!大家杀!将贼人杀个片甲不留!”赵明翰举剑指天,似乎刚才被他杀死的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不是他即将娶过门的未婚妻。
华棠倒在地上,她觉得,这砂石真硌人啊,出征前用上好的香膏细细呵护过的一双手又得遭殃了。不对,现在为什么还要担心她的手呢?
她的眼前有一颗小石头,她从来没有发现石头竟然可以这么大。
杀喊声震天,地上的沙砾也被震得抖动了起来,千万匹马从她的身体上踏过去,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是明翰哥哥呢?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仍用最后一口气在思考。
华棠感到自己快死了,眼前出现了幻觉。
她看到那一天的鲤池畔,翠柳刚刚发出新芽,空气中弥漫着嫩草和迎春花的香气,有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公子穿花拂柳而来。
那时赵明翰温柔的对她说:“可是华家的小将军?你的鞋子脏了,在下的寒舍就在不远处,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去在下家中一换,以免乱了仪容。”仪容?她华棠这辈子就不知道仪容为何物,但那一刻却鬼使神差的点头应了。
她听到自己娇滴滴的声音:“明翰哥哥,我爹爹答应我嫁给你了,等我们打退了胡人,你就娶我好不好?”
她看到那人眉眼含笑,眼角是化不开的温柔,眼里比初春三月新发的柳芽还要柔软。他说:“好,都依你。”
都依你。
但现在她却被她的未婚夫杀了,她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不明白。
她也没有时间想了,无数马蹄绝尘而去,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了,风来了,刮了好多的沙砾在她身上,她本可以皱皱眉,嫌弃的说:“好硌人。”但她却做不到了。驰骋疆场的少年女将,如今横尸沙场,不是死于敌人刀下,而是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斩杀。她的尸身被战马踏得血肉模糊,竟是连一副全碎尸也没留下。
华棠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她的血液才流出就被饥渴的沙砾吸收了,在地上蔓延成极小的一块红色,像一朵还未完全绽开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