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过后,商场的向永明欠身捂着肚子从麻将桌边站起来,说朱华你来替我抹两盘,我去上个厕所。朱华说我打牌不在行。向永明说输了算我的。快点,我等不及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朱华拉过来按在了牌桌边。
在站起来转身的一瞬间,向永明瞟见了牌桌旁边的灵榻。郭小海的母亲静静地躺在上面,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穿一双新鞋的脚上绊着棉线。他赶紧扭过脸去,他最怕看到死人。尤其是在晚上。
没几天就是春节了,小海的母亲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按照本地习俗,郭母的遗体要在家里停丧两晚,逝世后的第三天送葬。
李非是傍晚到小海家来的。走到灵榻前,取出三炷香,拿在手里在蜡烛上点着。点着点着,突然悲从心来,一时泪如泉涌,只差抽泣出声来。赶忙捧着香躬身去给灵榻上的小海母亲作揖。
李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离开他二十年了,丧母的悲痛依旧沉重。每次梦见,都要让他哭醒。在母亲那里,你永远是一个爱哭的孩子。
那是一个多云的中午,满耳的蝉鸣让人昏昏欲睡。母亲和几个邻居奶奶在客厅玩纸牌,你饭后在家午休。突然听到一个邻居奶奶惊叫:小李,你快来看看,你妈妈是怎么啦!
你赶紧起床过去,见母亲由一个邻居奶奶撑着,斜歪在桌子旁边。你扶起母亲,惊慌失措地喊着姆妈。死神已经带走了母亲。
听到你凄惶地呼唤,母亲挣脱拿命的绳索逃了回来,半睁着已经无法看清你模样的眼睛,用仅剩的一点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你妈妈在说什么?旁边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但你听懂了。你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母亲说的是:那几样东西放在我蚊帐的套筒里。
还在几年前,母亲就对你说过同样的话:那几样东西放在我蚊帐的套筒里。我怕有一天突然不能说话了,你会迷失它。你当时还在心里责怪母亲不该说这种不吉的话,想不到今天真的是一语成谶。
那几样东西是一套黄金首饰。一对戒指,一对耳环,一对耳坠,一只簪子。这些宝贝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十岁那年,母亲夜晚把它们拿出来,在灯下一样一样地告诉你。气氛很神秘,那时候是不允许私藏这些物品的。这些东西用一个手绢包着,放在你的小手心里沉甸甸的。母亲说她要把这些东西留给未来的儿媳。又叹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还是邻居奶奶说,赶快把你妈妈送去医院,这才把无措的你点醒。当时红云在班上,父亲也不在家,你借来一辆板车,一个人拉着母亲往医院跑。你穿出小巷,跑过大街,一路抽泣,一路泪流满面,像个脆弱的孩子,全然不顾一个男人应有的成熟与稳重;有认识你的人关心地问,是谁——李非?你打着哭腔回答:是我的母亲。
面对气若游丝的母亲,除了打点滴,医生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小医院,条件简陋,病房里四张木床四个凳子,头顶上一盏病恹恹的孤灯。红云过来,要和你一起守护;你没同意,家里还有不到一岁的孩子。父亲来给你送饭,对护士说了一句突兀的昏话:医生,可不可以换我替她去死?
从路上到医院,你一直泪流不止。
很快,母亲开始失禁,你打来热水,一边流泪一边替母亲换洗。一遍又一遍。忙完就坐在倒下来的凳子上,伏在母亲的床边继续哭。旁人知道了你是一个独子,说可怜,连一个姐姐妹妹都没有。你在心里对母亲说,姆妈,我是您的儿子,也是您的女儿。
你之后还有一个妹妹,她是在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五岁的你睁开睡眼就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说,梦见一个团子(女孩)鬼,被一只黑狗赶到茅厕里淹死了。你清楚地记得那个团子鬼是一个滚动的肉球。果然小妹妹只活了短短的七天。
她悲惨的命运被你一语道破。
非儿,我的宝贝,我的心肝。阎王这边的小鬼都夸我好福气,养了你这么一个有出息又孝顺的儿子。他们把我突然带走,也怪不了他们,是我的阳寿已尽。
我一生多病,没有想到还能活过六十岁,我知足了。只是看到你悲痛欲绝,才让我肝肠寸断。你是我生下的第八个孩子,怀上你时,你前面仅存有一个六岁的哥哥。在你出生前的几个月,你那六岁的哥哥还是走了。一连夭折七个孩子,把我的眼泪都哭干了。
自从你来到这个世上,没有一天不让我提心吊胆。担心悲惨的命运再一次重演。
你八个月时,突然不吃奶。那时正是六月天,天气酷热。晚上别人家都搬了竹床到外面去乘凉,我抱着你在蚊帐里坐了七天七夜。连扇子都不敢摇大。那种身在鬼门关的日子真是煎熬。
看医生,请菩萨,什么法都设尽了。到第七天你终于要奶吃,悬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后来你吃奶一直吃到五岁。断奶后,你父亲在煤油灯罩上装了一个铁架子,在架子上用搪瓷把缸炖水冰糖白木耳,每天晚上给你补身体。
那时白木耳都是野生的,只有在药铺才买得到。
我身体不好,一辈子没有断过药。一九五九年,我病情加重,你父亲驾着家里的船带我到县城去看病,找的是当时最有名的老中医。
老医生说,你这病好比一只沉船,我的药只能缓解它的下沉,没法让它重新浮起来。过一天算一天吧。
医生的话让我伤心至极。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我的儿你造业。以后没了母亲,你会挨饿吗?你会受冻吗?会不会有人欺负你?有了委屈你向谁说?想到这些,我心如刀绞。
从医院出来,我流着泪把后事托付给你的两个姨妈,要她们答应年年为你缝衣,为你做鞋。直到你长大成人。
她们说弯弯扁担牢,劝我把心放宽。说到县城一趟不容易,极力劝说我晚上和她们一起去剧院看一场花鼓戏。我哪有心思看什么戏,被她们好说歹说,才勉强点头。走在街上,忽然听见别人家的小孩在哭,就感觉自己抓心抓肝地痛:我的儿你这时候也在哭吗?!
我一刻也不愿意再在县城逗留,非要连夜往家里赶不可。回到家已经是半夜,我进门就将已经熟睡在外婆怀里的你一把搂过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母亲,这些事你过去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今天是在小海的家里,灵榻上躺着的是小海的母亲。
小海的父亲默然地坐在灵榻的旁边。李非跟他打招呼,恍惚一会,才认出人来。你是李非。他说,李非,小海年轻,不懂事,还要你多帮助他。
李非说,您放心,小海很优秀。说着拿出钱包,取了五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塞在了小海爸爸手里。老人推脱,被李非强行塞进了他的荷包。
李非母亲去世后,父亲神志出了问题。不肯落屋,总往小镇的老家跑。老家的房子已经卖给了别人。刚去一两次,人家还客气;去多了,人家就烦,把他往外赶。他四处流浪,李非找到后把他接回家,过几天又跑了。每次给他二十元钱。那时工资一个月才几十元。
见小海过来,小海爸说,李经理他一定要给钱我。小海看看李非,又看看他爸,说他有钱花。李非说这是两码事。李非知道小海爸有退休金。李非问,晚上守夜是怎么安排的?
小海父母是老来得子,就小海一根独苗,母亲的丧事得由他一人操办。他望向在场的一帮同学和朋友,说都交给他们几个了。
李非说,我白天事多,没有时间来帮忙。如果晚上差人守夜,我可以来。
小海说,不用你来,你那么忙。
小海的同学问:李总你打不打麻将?
向永明抢着说,李总从来不打牌。
李非说,我不会。
小海的朋友们七嘴八舌:不会不要紧,我们可以教你。当总经理的人,要学打麻将还不快?真的,来不来?我们一共有七个人,如果你来,我们正好两桌麻将,分两班守夜,一班守半夜。可不可以?怕输钱我们可以玩小一点。
人家李总有的是钱!
这样吧,李非说,你们几个人都守上半夜,下半夜交给我好了。
你一个人守下半夜?
是的。
你不怕?
怕什么?
当然是怕躺在旁边的逝者。众人相视一笑,嘴边的话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