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季是什么景象?是每天几十上百辆卡车在厂门口排队等货。有的要等上几天几夜。商家都是在生产线旁提货,哪里还有库存?
厂家的销售形势好,我们市今年啤酒的销售形势又如何?今年我们全市一共销售啤酒接近三万箱,其中汉华啤酒占了一万五千箱。这中间副食品公司占八千箱,我们商场约三千箱,供销社及其他渠道约四千箱。这个销量是在货源极其紧张的情况下得来的。如果货源有保障,明年市场的销售量应该在四至五万箱。
汉华啤酒是本省啤酒中最好的品牌,是消费者的第一选择。这是其一。其二,我们的啤酒销售渠道已经建立起来。全市乡镇供销社多半与我们有业务来往,听说我们可以保障他们旺季的啤酒供应,十分踊跃,纷纷提出与我们签订明年的合同。二十几个乡镇供销社一家平均只订一千箱,合起来就是两万多箱。还有城区市场,周边县市,我看三万箱的合同不是多了,而是不够。
李非讲得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服。于是有人转而附和李非。严桂方心里不爽,又无言以对,脸上有些挂不住。
刚才说与厂方订合同还需要三万元的合同保证金?问话的是公司财务组长兼商场会计牛仁智。
牛仁智是个快要退休的人,因为业务熟,颇受历任经理的重视。平时与黄天晓酒烟不分,兴趣相投,算是忘年。
他说,请问这三万元的保证金从何而来?周转资金又从何而来?商场开业时,市局许局长亲自上门找银行行长批的几万元贷款至今没有还。这几年商场流动资金紧张,该进的货好多都进不来。本来就是十口锅,九个盖,东扯西拉。你又要只添锅不添盖,你叫公司财务怎么做?
当然,你能贷到款还是行。说到这,牛仁智目光扫了全场一眼,看见许多人向他点头,心里十分得意。
我想你是贷不到款的。公司帐上总共才几万块钱的流动资金,每天都要报帐开销,如果全都给你了,让公司关门不成?年轻人,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牛仁智一席话把大家逗笑了,他自己也跟着笑。
老鬼接着!黄天晓甩给他一只烟。牛仁智接住,从腰间掏出一个游泳牌的瘪烟盒,用三个指头撑开,把整支烟放了进去,又从中取出先前的半截烟屁股来点着。
李非觉得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他说,钱的事不用您太费心。
牛仁智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钱的事不用我们财务操心?
是的。李非肯定地说。
卢经理,您听见的,他说钱的事不要我们财务组操心。不要我们操心,到时候你拿嘴巴给人家刷不成?
本来李非见牛仁智年长,不想与他计较。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已是忍无可忍。他说:
亏您是搞财务的,怎么搬着楠竹不知转弯呢?厂家要我们的订金,我们不会找别人要订金?请您给我算一算,二十几家乡镇供销社一家交一千元的订金是多少?这样简单的算式您不会不懂吧?我还要问一问您,您应该知道什么叫周转率吧?
李非停顿下来,等牛仁智回答。牛仁智心里明白,但一时脑急,不知如何表达。张泽文扯李非的胳膊,让他少说几句。可李非偏偏不听。
您不懂,我来告诉您行不行?说复杂了怕您不好懂,简单一点说吧,比如我只有三千元的周转金,明年要做三十万的啤酒生意,我怎么办,我只有让它周转一百次。
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实际情况呢?我们会与厂方协商,将现款提货改为银行托收,这样我们从提货到付款大约有十五天的时间差。
而出货呢?我们则会要求一律现款现货。旺季时我们会让客户先付款开票,采取厂里提货,直达客户的办法,这样既替客户节约了运费,又压缩了周转时间。
至于淡季,我们可以采取小批量、多批次的办法进货,尽量减少资金的占用。请问,这三千元的周转金是够还是不够呢?
李非一阵穷追猛打,牛仁智此时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一张老脸像猪头,不知往哪里放才好。
我看小李所说的只是你个人的一厢情愿。众人的视线移过去,见说话的是政工组长刘富贵。
大家都知道,刘富贵是李非的克星,或者说李非是刘富贵的手下败将。支持黄家晓的一派精神为之一振:有好戏看了!
请李非同志回答两个问题。刘富贵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你说你开啤酒供货会全市的基层供销社都会来,我看未必见得。人家怎么会这样轻易相信我们?还给我们交押金?现在商业欺诈到处都是,人家就不怕被你骗?
第二,既然这件事如你说得这么好,副食品公司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这么好赚的钱,就是你一人想到了,人家就没有想到?从资金、渠道、经验哪一个方面来讲,我们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们去抢人家的市场,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李非心想,平日里总说这家伙只尚空谈不懂业务,今天这两个问题提得倒是十分关键。本来今天这场合他不便把所有的机密都抖露出来,但看刘富贵这架势,不说清楚是过不了关的。他说:
关于第一个问题,已经有很好的解决办法。——李非的态度变得老实起来,语速变得平缓,语调也变得平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我已与厂方供销科商定,以他们的名义,在我们商场举办汉华啤酒香州供货会。厂家亲自来人参加,不怕别人不信。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不否定我们与副食品公司实力悬殊,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现在我们是那只龟,他们是那只兔。
这次汉华啤酒厂年度供货会,厂方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希望在新的一年产销量能上一个新的台阶,会议的规模之大和规格之高都为历年之最。
而我们的副食品公司,他们只是派了一名驻汉办事处的业务员参加,而且只是报到当日去签了一个到,第二天会场没见人影。他们是躺在计划分配上睡大觉。
厂方早就对他们这种国营专业公司的老爷做派不满,所以才转而支持我们把香州市汉华啤酒销售的大旗扛起来。现在他们即便是大梦醒来,也为时已晚。但我估计他们是不会觉醒的。因为他们在自己的美梦中根本不愿意醒来。
刘富贵摸着他一头花白的短发,思索着话茬。他望了卢士平一眼,看见卢士平正望着他笑。笑他输了。
他给卢士平装去一个笑——这笑是他特有的,独一无二的。因为这笑是被强装出来的,所以像昙花一现短暂。与自然释怀的笑不同,自然释怀的笑是绽放的,美丽的;而这装出来的笑是纠集的,丑陋的。把一层脸皮强扯在鼻子周围,当然是笑得跟哭一样不好看。
张泽文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三个字:讲得好!又在惊叹号后面加了两个惊叹号,推到李非面前。李非看似毫无表情地逛了一眼,但张泽文知道,此时他心里肯定美得不行。
会后张泽文说破,李非咬口不承认。张泽文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看见你在桌子底下神气地抖腿。李非狡辩说我那是害怕。说完便开心地笑。
当时那一刻李非确实是高兴。就像一个长期受欺凌的弱者终于第一次战败了自己的强敌,怎能叫他不高兴。在他放眼环视一周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向他点头;有人在向他微笑;还有人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但他的目光逛到刘富贵那里时,便一下傻眼了:刘富贵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剐皮小本本,戴上他的黑边老花镜,翻着;看着。
他还有话要说。
李非感觉脑子发懵,心里发怵。就是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剐皮小本本,曾经让他吃尽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