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母亲主动提出此事,并让他自己做主,这又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要他亲手把那个与他的名字从小联系在一起的另一个名字拆开,他感到有些下不了手。他心里满是愧歉。
他当时并不知道,几年之后,这女孩会意外农药中毒身亡。那年她才十五岁。母亲去医院的抢救现场看过,说躺在地上一张门板上的她胸脯发育已经完全成熟。他后来一直以为,假如自己没有退亲,她或许会躲过这一劫。每每想到这一点,他都会有心痛的感觉。
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是他说出决定几个人命运的一个字:退。
退亲后,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到十八岁。他以为到了十八岁才是可以自由恋爱的年龄。然而,他命中注定没有这个机会。
旧的包办婚姻结束不久,新的包办婚姻又接踵而来。上门提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几乎把小镇上所有的适龄女孩翻了个遍。
李非的父母开出了女家必备的三个基本条件:第一是大姓;第二是家里拳头多;第三是亲家年龄相仿。
前两条是为儿子着想。后一条是为自己打算。
李非独苗一根,母亲身体不好,她怕那一天自己走了,儿子要受别人的欺负。李非对照条件,白露家一条也不相符。
白姓在镇上仅此一家,别说大姓,小姓都谈不上;白露姐弟妹三人,论拳头,只有他弟弟一个;白露是家中的长女,李非在排行中算老八,两边父母相差十几岁。不般配。
李非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没有勇气向父母表白。再说,他当时已经失学,而白露上了初中。他也不敢确定白家会同意。
“四清”后期再一次割资本主义尾巴,镇上唯一的一家私人照相馆被收归集体经营。镇里派李非到照相馆当出纳兼学徒。
这天中午,李非跟师傅串乡几天后回家,家里一桌人正在吃饭。其中有亲戚,也有街坊邻居。热气腾腾,喜气洋洋的。
李非进门,挨个叫喊,跟每一个人打招呼。大家都夸李非有礼貌。李非见母亲正端着满满的一大碗木耳滑鱼汤要上桌,问今天是什么好事。邻居婶婶嘴快:今天在跟你说姑娘。
李非一时窘迫,连忙逃到厨屋去。
父亲正在灶膛口作柴火。
姑娘是哪里的?李非问父亲。
去问你姆妈。父亲太封建,他不愿意跟儿子谈儿媳的事。
母亲回到厨房,一边刷锅弄菜,一边和儿子说话。
姑娘就是他现在的爱人张红云。
关于张家,因为此前已在备选之列,李非略知一二。在镇上,张、李两家同属大姓。红云比李非小一岁。兄弟姊妹六个。三个哥哥,两个弟弟,就她一个女孩。算得上拳头众多。
媒人介绍说,红云不光长得好看,而且性情温和,做事勤快,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与李非十分般配。
小镇不大,李非对红云多少有一点印象。但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与父母选择女方的标准不一样,李非最关心的是女孩的容貌。听说相貌出众,自然有所期待。
那年五一节,区里组织全区文艺汇演。李非参加的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了三个参演节目:一个是舞蹈:毛-泽-东思想闪金光;一个是与地主坏分子作斗争的花鼓戏小品;还一个是李非的男高音独唱:我为祖国献石油。
当时李非还没发育到变音阶段,嗓音又高又亮。李非听说镇中学也有节目参演,也知道红云是校宣传队的演员,但不清楚她演的是什么节目。
五一节晚上,区政府礼堂挤满了人。各个宣传队的演员都集中到了后台。场面有点混乱。
李非的节目排在后面,他在台口大幕后面占了一个地方,目光左顾右盼,在人群里寻寻觅觅。但没看见他想找的那个身影。
第二个节目结束,他听见报幕员高声念道:下一个节目——表演唱——农友歌;领唱——张红云;由镇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
李非赶忙挤到台口。一群扛着梭镖的小演员已经排成两队,站在了舞台中央。由于都化了妆,根本没法分出谁是谁。
待音乐响起,队伍最前头的女孩跨出一步,举起梭镖向右前方一挥,高声唱道:霹雳一声震乾坤啦!后面的人也跟着把梭镖一挥,齐唱道:震乾坤啦!
李非这才知道,领唱的是张红云。张红云梳着韩英头,上身穿一件蔚蓝大襟单衣;腰间扎一条红绸;下穿一条深蓝大脚裤;脚穿一双方口布鞋。一副飒爽英姿的气势。
李非正式跟张红云见面,那已是两年以后的事。
按照当地的风俗,小孩订亲时只需要交换生辰八字。等到婚嫁的前两年,男孩才开始到丈母娘家送节礼。
李非父母希望他早完婚。不到十六岁就要他走丈母。送节礼。
他第一次到红云家时,红云正好拿一个空竹篮从外面进来。他一边跟红云的母亲说话,一边斜眼瞅红云看。看她到底好不好看。
羞得红云话也不敢说,只顾得往房里躲。其实那时李非根本没有一个标准。听别人夸他自己好看,也不知是真是假。有时对着镜子瞧瞧,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看。
李非的父母天天都在做早日抱孙子的梦。两年后,就在他们美梦即将成真的时候,一场改变命运的变故,让他们的美梦化作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