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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大能(2 / 2)

丹山往事 伏波将军 3505 字 2022-07-25

曹信玖问道:“刚才在申明亭那个穿长衫的瘦竹竿就是你上次说的老黄吧?”

“你猜得对,就是这个老黄,名字叫黄晏梓,老家住东南五里山前村,早年间家里有良田百顷,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富足人家。到他这一代,千顷地只生了这一棵单丁独苗苗,从小娇生惯养,读书时倒颇有几分聪明,中过前清秀才。因自小娇养过甚,身子羸弱,婚后育有两女,再无产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万贯家财,至我而绝’。也正因如此,族中无赖子弟多有觊觎其家产者,甚至有的当面刺挠他,说反正你一伸腿这些都是我们的,何不今天就把花不完的提早分给我们,也好卖个人情?老黄一生气,说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我量力而为,能花多少算多少吧。从此放出话来,老黄要广交天下豪杰,无论是卖艺的、赶考的、行商的、赶脚的,凡是路过丹山镇,有了难处,只要拜过老黄的码头,几两盘缠总是有的。又因为爱听戏,就买了一个茂腔戏班子,置办了全套行头,天天听戏,听腻了旧戏就自己写了新戏让他们排练。如此这般,银钱流水介花出去,不够了就卖地,几年时间就把家产就踢腾了一多半。大闺女出阁时,他更是卖了据说二十多顷好地大操大办。后来老太死命地劝,说缸已经见底了,不能再这么折腾了。老黄才遣散了戏班,除了留下百十亩地作为棺材本收租子,其余的卖了作本钱,在镇上开了间绸布庄,小闺女就招了店伙计做养老女婿。你去的时候,正赶上他发女婿的牢骚,因为老黄早年的名声,又有路过的打把式卖艺人遇到难处向绸布庄求助,女婿是穷苦出身,把一个铜板看得比锅盖都大,不肯再出血,被老黄训斥一顿,不想这次闺女也给女婿帮腔,老黄落了下风,无处撒气,就到申明亭过过瘾,嘴硬一回。”

“这个老黄说话有点意思,象孙行者的金箍棒,能粗能细。”

“这就是他的可爱处,虽然说话口无遮拦,满嘴放炮,但因为胸中颇有几两墨水,一张血盆大口,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他搭不上来的腔,有他在,肯定冷不了场。”

“刚才去你家找你的时候,看见有两位不认识的大嫂正跟嫂子聊家常,不知是谁。”

“她们是不是象母鸡下了蛋一样咯咯哒哒聊得上了天?”

“是很高兴。”

“你算是开了眼了,咱们这一带有名的‘三大能’在我家风云际会,被你偶遇了。”

曹信玖笑了:“咱们这里还出了这号人物。”

“她们二位人送诨号‘天不怕’‘鬼难拿’。”

“一定都有来历。”

“可不是!先说这个‘天不怕’,家住北边柴家庄,就是我们常说的‘滚刀肉’或者‘母夜叉’,长得傻大黑粗,浑身上下统共一个心眼,还偏偏爱装那精明人去赚人便宜,一旦被人看破--关键是傻子都能看破--话不投机,就骂街撒泼打滚,如果碰到硬茬,跟她对了仗,她娘家那五个如狼似虎的侄子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至今未有败绩,所以十字街头横着走,得了个‘天不怕’的诨号。”

“那‘鬼难拿’呢?”

“这个‘鬼难拿’是真难拿,家住西北孙家庄,家里是开情理铺子的,我们常说‘无理争三分’就是高手了,到她这里没赚到便宜就相当于吃亏了,无论是不是她的情理,绕来绕去到最后都是她的情理,要抓她的情理除非是阎王爷出手,所以人送诨号‘鬼难拿’。”

曹信玖笑着说:“再加上二嫂的‘能不够’就凑齐‘三大能’了。”

“兄弟你算说对了,你嫂子这个诨号成名多年,实至名归。唉,二哥这一辈子就毁在这个能女人手里了。”

“二哥可别这么说,我看二嫂待人接物还是很场面的。”

“兄弟啊,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旁人只会看鞋好不好看。两百年前的蒲松龄最是我知音。”接着象唱戏叫板一样长声吟道:“你,就是老天爷亲自给我择配的穷神呐:自从你进了我的门,我受尽无限窘,万般不如意,百事不称心,朋友不上门,居住在闹市无人问。你着我包内无丝毫,你着我囊中无半文,你着我断困绝粮衣服俱当尽,你着我客来难留饭,不觉的遍体生津,人情往往耽误,假装不知不闻。”

曹瑾言显然胸中郁积已久,今日要一吐胸中块垒,自顾自继续道:“你嫂子娘家家境好,也粗粗认得几个字,当年两家结亲也是看门当户对。谁知过门不多久,她就开始对家里诸般事物指手划脚,总觉得一肚子本事没施展出来。老人一看,既然早晚要分家,那就早分早安稳,于是找了舅舅们和族里几个老人主持分了家。我们分得的是西坡几十亩山坡地和家里的榨油坊,老大分得了北坡的水浇地和老宅。之所以要榨油坊,是因为你二嫂觉得自己会认字,比一般的老娘们强,肯定有本事把油坊经营好。这就是读书的害人处了,真要大字不识一个,女子无才便是德,万事听人劝,无非就是一个平常人过平常日子呗。能做到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那真要破万卷书才行的,最怕的就是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诸葛亮早就把这种人说透了:只会寻章摘句、数黑论黄,下笔空有万言,胸中实无一策。自从分了家,油坊的经营你二嫂就当起了慈禧老佛爷,从进豆子到榨油,再到批发,里里外外一把手,眉毛胡子一把抓,她想得也蛮好,送豆子的货款拖欠着,干活儿的工钱拖欠着,有要货的款到发货,所有的刀柄必须攥在自己手里,好事都是自己的,别人都是傻子。最后的结果就是,不上三年,客户没了,干活的走了,第四年彻底倒槽关张。”

“那二嫂做得不对付的时候你也不劝一劝?”

“这就说到她那两个好朋友了,‘鬼难拿’专替她找情说理,清理不通时‘天不怕’再教她撒泼耍横,真正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时也不是没打过仗,甚至也找了娘家他舅来说和,一概无用,按照他舅的说法就是‘好言难劝该死鬼’,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拿着一个个肉包子打了狗,直到所有的肉包子都耗光为止。”

“多亏还有那几十亩山坡地垫底。”

“这几十亩地她也打过主意,说是要卖了,再加上我那些年教书攒的一点积蓄,然后东山再起。当时我放了狠话,再折腾我就休了她,这才刹住了车。这些年四书五经不吃香了,私塾也关了,家里的日子基本上靠这几十亩地收租子过活,都是“人”字号的薄地,收的租子能喝饱黏粥就不错了。有点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就指着你那出嫁的大侄女回娘家帮忙。”

“二嫂这么年轻就做不了针线活儿了?”

“唉,问题是她从前也不做针线活儿啊。还有一样好处人所不及,就是饭食做得那叫一个难吃,你打听打听,什么时候来客我留过饭?因为实在是没法留。她做饭的出发点从来不是考虑到人的口味,怎么把味道做得好吃,而是怎么省事怎么来,她能把每样食材的缺点发掘得淋漓尽致,羊一定做得膻,鱼一定做得腥,鸡蛋能炒得咬不动,她最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草不怕驴叫唤’,说吃不下还是因为不饿。”

“这些都跟‘能不够’的诨号不沾边啊!”

“她的心理我这些年也琢磨了,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干大事的女人,嫁到我们曹家小门小户的屈才了,让她象其他女人一样,在柴米油盐这些家庭琐事上花工夫就是在藐视她。油坊倒槽了,她没有了施展的舞台,为了继续显摆自己的能耐,就养成了几个非常讨人嫌的乖张毛病:第一是专门替人打谱,谁家娶亲啦,谁家嫁姑娘啦,谁家盖房啦,她总是跑到前头拉狗屎,不请自到,到了场合上就指手划脚,明白人一听就知道她那是胡打谱,只是碍于情面不说破而已,她说她的,人该怎么办还怎么办。第二是爱揭人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还没有件烦心事?她倒好,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是兴高采烈地揭别人的疮疤,为这事没少跟人打仗,打仗吃了亏回家就发狠,要学那‘天不怕’让我纠集孩子们去找人家算账,咱本来就理亏嘛,我就不去,她就骂,说嫁到这家来算是倒了血霉,被人欺负了只能象王八脖子一缩。唉,我们家在丹山街这几辈子的人缘算是被这个老娘们踢腾光了。这第三最要命,因为相识的见了她象见到臭狗屎一样躲得远远的,她觉得一肚子能耐没地方展示啊,赶集的时候那些摆摊的贩子可贼了,专拣她爱听的说,冒着天打五雷轰的风险昧着良心硬夸,说她如何会持家,如何会打谱,三言两语就把她哄上了天,然后掏光口袋,该买的不该买的满满地买回来,放在家里等着生虫。这个‘能不够’的诨号就是先从那些贩子嘴里叫响的。”

曹信玖一想,君子不闻人之过,赶紧转移话题:“前天晚上说登云大侄子去东北了,当时人多,也没细问。咱在家好好的,穷富不说,好歹能吃饱穿暖,为啥去东北啊?”

“去年登云就十九了,该成亲了,前些年托媒人找了好几家,女方到丹山街一扫听,听说是给‘能不够’当儿媳妇,没有一个添好言的,亲事立马就黄了。这不实在没办法,就托了一个远房亲戚,上东北跟着伐木去了,挣钱多少不管,好歹说下个媳妇。去之前交代了,女方穷富不论、丑俊不论,年龄大点小点都不要紧,只要人心眼好,不瘸不瞎不傻,这个远房亲戚就代表男方家长把这门亲事做成了吧。这孩子忠厚老实能下苦,论说哪家的姑娘跟了他就只有享福的命,只是福薄,摊上了我们这样的爹娘。我也打定主意了,只要他从东北带着家口回来,立马分家,小两口单过。”曹瑾言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定了定神继续道:“老话儿说得好:好母旺三代,劣女毁全家。兄弟你年岁上是很着急,但托媒求亲之前还是要先扫听扫听。”

“怎么个扫听法?”曹信玖问道。

“还是听老话儿说的呀,看屋看房梁,娶妻先看丈母娘,说到底是看家风。登云他姥姥就是在家说一不二,但她老人家能当家是因为真有本事。

当年一场大讼,官司一直打到济南府,几年下来,银子流水介花出去,最后官司赢了,家产却赔了个精光,老太爷扛不住下世了,登云他姥爷是个横竖不撑棍的主儿,放到斤上不成斤,放到两上不成两。这时登云他姥姥挑起大梁,夙兴夜寐、勤俭持家,再次把家里的日子整治得红红火火,可谓‘灰烬之余、白手再造’。

他姥姥脾气跟她的本事一样,是出了名的,据说胡子都白了,他姥爷在家里一句话说不对付,当着那么多儿孙的面,被老太太喝令当堂下跪,然后揪着胡子训了半天方才罢休。

可惜的是你嫂子只学了她妈的脾气,没学到她妈的本事。再说了,自从盘古开天地,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有本分,上下五千年,女皇帝不就出了个武则天,女文人不就出了个李清照?我们不指望能有那旷世奇缘,这样的能女人被我们遇到,只求能找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了。”

“二哥你有空为啥老去申明亭啊?”曹信玖再次转移话题。

“自从私塾关闭,大家就推举我做了申明亭的公直老人,聊以充数罢了。申明亭制度自大明洪武帝创立至今,一直是乡里警恶扬善、教化民风的场所,公直老人虽然不领官家薪俸,但能调节民间纠纷,维护一方安定,是一地的人望,所以大家能不计较你嫂子的所作所为,把我推举出来,我更应该恪尽职守、不负众望才对。辛亥年大清就亡了,几家势力都想做大,互相攻伐,依我看,又回到了‘秦失其鹿,天下群雄共逐之’的局面,但无论最后是哪家胜出,申明亭的教化功能总是不变的。”

“化解纠纷,功在一方,也是一场功德。”曹信玖道。

曹谨言叹了口气:“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了,官府衙门都不在了,人也就没有了敬畏之心,谁还拿你当根葱?自从我当了这个公直老人,两三年了,还没有处理过一场纠纷呢!看我把地面收拾的干净清爽,饭后茶余大家都愿意到那里谈天说地是真的。”

“君子顺势而为,穷则独善其身,我们能做到的,就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吧。”

“也只能这样,做好自己的本分,是非功过留待他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