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雷雨。闪电和雷雨。
豆大的雨珠子及其密集又毫不留情的砸在地上,树叶上,泥土中,身体上。
地面,树叶,泥土,统统都不会觉得痛,而眼前的这个姑娘不一样。她深深的感受得到那钻心的痛楚,当她被背部皮肤上的痛刺激得恢复意识以后,内脏互相撕扯一般的苦才逐渐的被感知。
“我,是不是要死了。”
胃里的纠结最先翻涌上来,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口中便不可控的哇哇的吐起来,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一般用力,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那样无力。
终于连肚子本身都空有痉挛的力气而无继续涌出的东西的时候,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可她双手在前边被绑着,只能靠肩膀的力量躲开自己的呕吐物的方向,随便在旁边侧身蜷缩着躺下了。背上有伤口剧烈的疼,内脏都绞在一起不规则的抽搐,便也没心思在意什么雨了,任由它敲击着小小的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因为一直蜷缩着肚子,好像状况有所缓解,意识便更多的聚集去了伤痕累累的背部。她的脑中这才有闲暇考虑,该找个地方躲开这粗暴的雨,说不定可以消减这密集且深重的痛。
她无序在地上摩擦着,从绳子中间挣开了双手,幸而绑得没有多结实,没有多浪费很多力气,还能挣扎着坐起身。扯掉蒙着眼的布条,使劲抹了把脸,才发现之前因为趴着,满脸都是甩不掉黏黏糊糊的泥水。现在最不缺的便是水了,用新鲜落下的雨水清洗一下,方才能努努力睁开眼睛。
这眼睛,似乎是许久没有张开过了,眼皮沉的根本抬不起来,也不能全怪雨的缘由。好不容易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所以,我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呢。”
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往哪边移动,纵使是摸索着能站起来也不知道该去往哪一边。
正在她迷茫之际,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带给了这个地方一瞬的彻底的光明,就在看见的那一刻,她真的希望,从不曾看见,或者,希望未曾醒来。
那个画面仅仅只被看到了一瞬,确是一个能让任何人记一辈子的画面。
这明显是块树林中的空地,而这里并不是只有这姑娘一人,如果她方才再往前挪半个身子,就能碰到她,或者是他,甚至是,它。
让人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不是因为无法看清,而是那个躯体也趴在地上,却不甚完整。
在闪电消失的黑暗中,她不可控制的反复回味着这一瞬,便再也无法站立了,重重的跌坐回了泥土中。她仔细的思考这个画面包含了多少信息,而到底能从中知道些什么。随着这个明亮的消失,她重新缓缓闭上眼睛。白天的记忆逐渐的被努力回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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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唤作燕儿,本是千城国最底层的奴隶的女儿。去年,也就是十三岁的我,因父母双双坠河自尽而亡,便被本就不喜欢我的祖母卖进了宫里,据说是换了个个把月的米钱,我自是没见着就是了。
千城国的皇宫从墙外看,高耸的城墙隔绝了所有人的视野,所以人们只能靠幻想,靠自以为是,去脑补宫墙内的一切。
“不要这个臭脸看着我的呀,还得恭喜你的哟,你去了里面比在外面的我们好的咧,这是给你活的机会你晓不晓得嗦,旁人想要去还要不来的。”
祖母这一番话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些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也并不能算作是说给我听的。我本就不愿反抗,从出生到现在我也从未反抗也是真的。离开她无论之后是死是活,都不用再看见她那张逼仄的脸了,之于我,倒是及其有益处的。
初进宫里整日都只干些扫地洗衣的杂活,能活动的范围还是只贴着城墙边边的,自是无缘见到那些人们幻想中的金碧辉煌的。直到今年最冷的时候过去,才刚为最近手伸进水里只冷皮肉而没有再那般扎骨头的时候,我听到了第二次恭喜。这一次是一位从没见出现在杂役房过的公公。
“恭喜燕儿姑娘,春儿姑娘了,维贤宫的舒妃娘娘缺了两个杂役的小宫女,你们两个最近来的好福气,姑姑挑了你们,就且收拾着跟我来吧,今儿就用着你们了。”
维贤宫住着的舒妃从来都是最得宠的。我们自然是没机会听来那些靠近皇城中心的故事的,这些都是一起浣衣的几个姑娘看出来的。这舒妃娘娘送来的衣服最贵,且很少有送来两次以上的,连送东西来的小宫女都比庞的宫里的要穿的好一些,说话更傲气一些,可见是指着主子过的极其富足的了。
我与春儿都是进宫来还不足一整年的,自是不会明白贵妃宫里选人的目的是如何的,但看身后其他姐妹如释重负的感觉,总也能看出不是什么真的值得恭喜的事的。
春儿比我年纪甚至还要小一些,她不懂这些的,她只是单纯的为了明日就不必再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而悄悄地高兴,而她自认为掩藏的高兴也和周边人的可怜又庆幸的眼神一样,肆无忌惮。
我们当日就赶去了维贤宫,没有见过舒妃娘娘或者任何一个大宫女的面,直接去到小厨房,做的还是一些打扫的杂役,只是环境确实好了很多。不变的是周边的人,周边接触的人还是一般冷漠。你能感受到她们是打心底里看不起你,觉得与你的交际是没有任何必要的。
或许是为了验证这一切,我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小厨房里做了普通的补汤,一个普通的宫女进来端走之后,竟然又走了回来,手里还端着那个不大的盅子。
此时小厨房只有我一个人在做最后的打理。下午宫里有喜庆的晚宴,自然是不必各宫的小厨房开火了,所以难得的闲暇,我也打算好了收拾妥当与春儿约了去旁处消遣。
那个宫女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紧张神色,看见我赶忙换了一脸的笑意走上前来,把餐盘往我面前一推:“好妹妹,求你帮我去才良宫跑一趟,只放下这补汤便可回了。我这刚准备去呢,肚子突然疼的厉害,我的好妹妹,你就帮下我吧。”
虽说看着她的样子也不像身体有什么不适,总归是比我资历深的宫女,又不算什么大事,我也就当是她偷懒了,便顺从的去了。
哪知这一趟,我也就再没命走回那个小厨房了。
说这个舒妃受宠还有别的原因,就像旁的宫里大都住着多个妃嫔,而维贤宫里上上下下二三十号宫人,都围着她一个伺候着。我这趟只去了才良宫的偏殿,说是近日才住进去了一个因有孕新封赏的贵人。
门口有不少从各宫里来的送东西的人,门口的宫女这一问出我是舒妃娘娘那儿来的人,便急忙招呼我先进去了,可见这姐姐是最会看脸色的人了。
那纯贵人出身也不高,从她那姿态礼仪也可看得出,是学了些,却学的不怎么精通的。她不顾两边宫女的阻拦,离开位子走过来,喝汤的手势里也只有洒脱和粗犷,亲自从我的盘子里抄起盅子一饮而尽,里面的燕窝也不嚼就给灌了下去。阴阳怪气的瞥了我一眼:“瞧见了?你们娘娘的心意我收下了,这下可以回去复命了,以后也不要来了,你们宫里的东西太好,我人微言轻的还受不起。”
我低下头应着,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语气比她本人的姿态还要居高临下。
这已经是好的了。我心里默默。进这宫里一年了,这纯贵人,就算再瞧我不起,已然是同我说话字数最多的人了。
听她撒完了气,我终于可以退出去的时候,随着“咣啷”一声巨响,那个领我进来的大宫女首先做出了反应,她吵着我大喊:“来人,快的逮住了她,别放她跑了出去!”
我起初没想着她口中的人会是我,还懵着抬头看向她,她此刻跪在地上,膝边就是刚才还对我颐指气使的纯贵人,捂着肚子不断的呻吟。那一声巨响的来源是她倒下的时候撞碎的花瓶。
门外快速走进了两个小太监压制住了我,手脚粗鲁的碰碎了我的盅子不说,还拧得我胳膊发麻,手腕子也疼。
但我毕竟是个奴仆,是不能像那边的纯贵人一样发出巨大的呻吟声的,我只能咬牙忍着痛,等她们终于反应过来让人跑出去叫太医的时候,我也被押着换了地方,在柴房捆上了绳子,蒙上了眼。
我嘴上全程没说过一句话,心里却一直在跟自己挣扎。是的,直到这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从让我去送汤的宫女,引我进去内室的宫女,再到现在抓我回来甩我辫子的这一个,全部都是安排好的吧。
不过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我看不见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人,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反应才能算是对得起自己的求生本能。
直到有一个人过来捏着我的嘴,试图往里面灌了什么液体,我终于慌乱了起来,我哭喊,我哀求他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怕疼不怕孤独不怕冤枉,这一刻,我唯独怕死。
忽而不远处有一个声音轻描淡写的飘过来,彻底的掐碎了我愿景中的的生命:
“能替本宫去死是你的荣幸,留你个全尸已经是看在你功劳的份上,给你的奖赏了,就别不知好歹,在这白白污我们的耳朵了。”
我停止了挣扎,任由他们抬起我的头,把那不知名的液体倒进我的口中,任由它划进我的身体里,任由它夺走了我所有的意识。
和我所有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