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零让她把海螺放在伤处缓解疼痛。她抬手放到一半就昏沉睡去了,并且用残存的意识决定翘掉明天的早课。
一夜无梦。
她没能如愿睡到中午。教部的规律生活终究影响到了她的女鬼作息。天光散射时,她从垫作枕头的簸箕上睁开了眼。上午大约过去了一半,腹中十分空虚。
她懒得动身,用脚踹了踹三角柜的门板。她曾经试着探测过,但是灵知仿佛对零是无效的,她无法通过灵息来判断他是否还在柜子里。有时她甚至怀疑零可以从门缝里直接流出来,但他每次都要煞有介事地推开门,对四面行个歪歪扭扭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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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这空档,她准备饭后去河边洗洗积压的脏衣服。但是如何在仅有的两套都有泥渍的衣服里挑出更脏的那件,着实是个难题。
青池就这样拎着一件,穿着一件出门了。她打算在河边扔硬币决定。
阳光与她打了个照面,温暖了她隐隐作痛的筋骨。但她没走几步,发现自己漏风的扫帚间前来了一位稀客。
白衣少年听到动静,终于转过身来。扫帚间歪斜的门非常不配合,在风中吱呀吱呀地响。
银宵似乎想皱一下眉,但还是忍住了。
少年的衣襟被晨露打湿过,看来是等候多时,并且也旷了早课。
青池心感不妙。不知银宵是否会记得梦境长廊中发生的事。昨天她好像吓唬他会吃人来着?
少年薄薄的面皮上,浮现出彻夜的困惑和挣扎。他似乎想讨要一个确认,却不知如何开口。梦中的一切颠覆了他一贯的认知。
最后他用一个深而僵硬的鞠躬打破了尴尬。“我向你郑重道歉,并且致谢。”少年的青丝从耳际垂下,这浓密顺滑的发质令青池羡慕极了。“为我过去所有的行为。”
这下轮到青池发愣了。实话说她独来独往惯了,有点欺硬怕软,少年突然的缓和反而令她不知所措。她做过太多暗中的工作,头一次受到正式的感谢。“这……没有什么,就是我的工作。不论洁净的工作,还是肮脏的工作,总要有人去做了,才会消失。”
略带倦容的少女清爽一笑,如同明亮的世界与灰暗的世界必然的交汇。少年明白他想错了,她可能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
旷课的两人一同去了河边。山溪在圆石上汩汩流淌,仿佛一滩无名的宝石。青池敢打赌,这是银宵少爷这辈子第一次旷课。
看到准备洗衣服的青池,银宵少爷再度绷不住脸色。“你一直手洗的么?”
“不然呢?”旋即青池想到这些人都是术法大牛。“有什么洗衣服的术式么?”
这就触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他气馁地摇头。但青池受到了启发,决定有空向黎琊讨教一下。
于是在青池搓衣服时,闲在一旁的银宵开始了讲述。
“我曾有一个哥哥。那时我父亲还是西廷的先王,母后仍在盛年,我的妹妹刚刚出生。”少年的声音令水波安静了,青池知道这一定是从很深的地方流淌出来的。
“哥哥自小天赋异禀,灵质超群,你一定见过他的名字,他就是目前西廷灵质记录的最高保持者银宇。那时不像现在,上祭院没有公布最后的神位。但人们都说他日后一定能得道登天。第五纪以来,虽然神祭的地位空前绝后,但很久没有人登天成神了。哥哥那时是我们整个家族、甚至整个西廷的骄傲和希望。人们渴望年轻有力的新神。
虽然时间会赋予古神力量,但也会减弱人神之间的关联,尤其在"通天圣木"折断、天地断绝之后,人神沟通和供奉变得日渐困难,最终旧神变得暴虐无端,甚至令信奉他的子民罹受灾难。”
“通天圣木?”青池隐约有种预感,但是这感觉一闪而逝。这绝对是人代与神代共同的重大事件,不知为何记载极为隐晦。
“没错,传说旧时先民可凭借神木登天甚至成仙,"神位"应当也与此有关。预言中曾说,最后一位新神将打开通往新纪元的道路。四方国的统治者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因此都在暗自启动‘新天建木’计划,唯恐被抢先。但是南邦小国林立,北原游牧迁徙,因此天木发展最快的是相对繁荣稳定的西廷与东朝。哥哥作为那时灵质最接近大限的天才,也参与了这个计划。”银宵的声音逐渐更咽。
“但是这个计划实际进行得并不顺利,总是波折不断。在一次重要的祭仪中,母后也作为辅祭出席,而我与年幼的妹妹在家。记得那一天,太阳从东墙移到了西墙,母亲和哥哥也没有回来。太阳落山之后,父亲带来了噩耗。祭仪发生了事故,哥哥的召神仪式失败了,当场心魂离体,堕落成了魂煞。在场无人能降服他那样强大的魂煞,最终母亲靠着血脉之力,祭献了生命,才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召神失败……会有这样的后果啊。”
“没错,真正的召神只能使用灵体状态,此时人的灵识会暂时脱离肉体,一旦出了差错,主意识遭到黑暗侵蚀,活人的魂和体就会分化成魂煞和活尸。魂堕是巨大的丑闻。一夜之间家族举步维艰,父王被迫退位。母亲和哥哥被族谱除名。”银宵攥紧了手。“整个西廷,或许只有教部这个地方敢留着哥哥的名字。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恐怕他的尸首都不能安葬。这个计划也因此暂停了,成了高层眼中的禁忌。”
银宵看向青池。“因此看到你入学前有召神天赋,我就会想到兄长,而且你的灵质远不如他,学习也不上心,还缺乏引导,整天和琅皓那种大猩猩混在一起。”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一通。“这令我感到非常焦躁,却不知道怎么警示你。但是,直到昨夜我才知道,更脆弱的人是我。如果你没有不计前嫌、冒死相救,我可能也会走上哥哥的老路。所以这一次,我代表西廷银氏,向你致谢。如有任何需要,尽管告知,全体银氏在所不辞。”
银宵郑重地取出一件虎形白玉玉佩递给她。他并不知道青池也是一个“徘徊者”,以为是专程来救他的。当然冒着生死危险这点并没有错,青池也不打算纠正。她还记得入学测试那天,看到那个灵质接近大限的名字,却没想到背后有如此沉重的往事。
她接过玉佩,却知道那一句诺言更加沉重。“在所不辞?如果我要神位呢?”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这暴露了他的目的,但他显然更重视诺言。
“开玩笑的。”青池耸肩。“倒是你,明知召神有危险,为什么还要来争夺神位?”
“我想知道当年的原委。”少年握紧拳。“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哥哥的神堕。包括近期教部中昏迷不醒的学生,有些已经复苏但有些……已经接近神堕。我想要调查这件事,却险些中招。”
她想起零的话,“魔物总在离人最近的地方潜伏着。如果你感到痛苦,他们就会趁虚而入。”
她拧干手中的布衣,迎风甩了甩。
昨夜青池手执扫帚、金雨降魔的场景,像祭火一样在银宵的记忆中久久燃烧。她不太像他所知道的威严神祭,又像一个真正的神祭,总能在重要关头,唤醒日常事物中蕴含的魔力。
后来这火种一直照耀到他生命的最后,他最黑暗、最艰难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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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都是在路上和电车上改的。马上还要上晚课,祝我好运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