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外城,蓟县,月光如水,夹杂着几声鸟叫。
何成站在旅舍的庭院中,望着远处夏日的夜空出神。
自从腿伤痊愈以后,先是天都府,后是吏部,找人,看卷宗,查案,要请柬,一步一步,走得很快但并不稳。像今天这样独自一人在夜间沉思,已是很久没有过了。
闹饷案结束以后,自己顺理成章地进了巡防营,一心想着查案、立功、升迁,不惜故意掉进周恍和马修设的局,给旧党当枪,打击吏部的人。案子也确实查得不错,卷宗里的猫腻还是找到了,跟踪的人也现了形。本来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可今日宴席上的一切突然打醒了他,悄然之间,自己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必须重新盘算好,下一步该怎么走。
何成原本打算,先在巡防营中立下功勋,向旧党的大佬们靠拢,再借着李皝和旧党的关系调到边境、都督府或地方节度使麾下,凭军功打出一片天,再造大唐盛世。现在看来,这个思路已经行不通了。由于自己的突出表现,迅速进入了很多人的视线。无论是旧党还是新党,抑或是其他的大佬,都只是利用他,把他当成一个斗争的工具。因此,这些人绝不会坐视他顺利的升迁,反而会千方百计地将他的职位限制在一个范围内以便操纵。也就是说,朝中越是明争暗斗,自己就越是难有出头之日。
而随着陛下的病情加深,各方的摊牌之日就要到了。可照现在的趋势,自己绝无可能在陛下驾崩之前成为拥有实际兵权的武将,也就无法调离京城出镇地方。那么,自己就一定会卷入未来的漩涡之中,生死难料。
“今日的事,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何成暗叹一口气,在院中来回地走动,思索着破局的对策。
倘若注定无法离京,那么,就必须想办法在漩涡中生存下去。巡防营这个职位涉及京城治安,权责重大,恰恰容易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看来已经不宜久留。
可又应该去哪呢?这时,何成的脑海中又闪过熟悉的三个字:中庭监。这些掌握了宫廷禁军指挥权的殿中文官不仅能在两虎相争的过程中保持中立,而且还会成为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可是,要进中庭监,就要先入嘉文馆。嘉文馆则需要举荐。
自从上次翠尾楼一别,姚公已无消息,而其他拥有举荐之权的文臣多是新党中人。自己此番接手掉包案,与吏部作对,已然站到了新党的对立面,他们又如何肯举荐自己呢?
查清此案已是势在必行。那么,是否可以巧妙地把一些人切割出去,换取新党的谅解?或者说,直接与他们谈条件?
何成胡思乱想一阵,也没有头绪,正要回房休息,耳边忽然传来李皝的声音:“这么晚了,何兄还未歇息?”
转头看去,李皝也穿的整整齐齐从楼上下来,走到院中踱步。何成笑道:“我在想今日的事。”
“是关于宴席上的?”
何成点点头,道:“今日的宴席,我本已预料到了,国舅有结党之嫌。但这其实也不算稀奇,我们只需冷眼旁观即可。谁知,后面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李皝道:“国舅私下宴饮,必然十分机密,连请的人都是斟酌过的。怎么会有人突然跳出来怒斥一番呢?至于后面那把火,就更是蹊跷。”
何成道:“定是有人提前谋划,这很明显。然而,令我忧虑的是,这幕后操纵之人怕是连你我都算计进去了!”
李皝惊道:“何兄的意思是,有人知道我们在场,因而故意纵火?”
何成道:“正是,我猜测,他们不是想烧死我们,而是想借我们的手,或者说,想借巡防营做文章。”
李皝道:“我也觉得甚是奇怪,着火只在须臾之间,我们从楼上下到院子里也没多久,为何吴副将他们来的这么快?而且,据他所说,是刚好巡逻到了附近就听到了有人高喊着火。岂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他们真正想做的,是把巡防营吸引过来。让巡防营,不,或许是让我们,来见证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周国舅暗通朝臣,结党营私的证据。”
“什么?”李皝大惊道:“这,这岂不是,直指太子殿下!”
“何某也是这般猜测。李兄请想,倘若我们今日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中途逃出,而是一直跟随着那些宾客,直到巡防营赶到。那么,会如何呢?周国舅密会朝臣,我二人也参加了宴会。这时,巡防营赶到,消息泄露,陛下很可能会一查到底。我们也脱不了干系。那么,此时,为了脱罪,我们就只能反咬一口,自称是与巡防营里应外合才潜入宴会之中。这样一来,周国舅的罪名就彻底坐实了,他倒了,太子岂能独善其身?”
李皝闻言,叹道:“真是用心歹毒,竟然利用我们来攀咬。”说着,望向何成,拱手道:“今日何兄的安排真是滴水不漏,让那幕后之人的算盘落了空。李某实在佩服!”
何成摆摆手道:“他们只是没料到我们其实另有计划。”
李皝道:“那,依何兄所见,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这一切呢?新党一贯是支持太子的,难道,又是张将军他们?”
“不一定。朝中的是是非非错综复杂,并不只有新旧之争。此番运作,明显是针对太子的,倒有点像是魏王的人所为。”
“魏王?他倒是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可,前几年陛下申斥过魏王,骂他狼子野心。自那以后,魏王便收敛了许多,不敢公开结交党羽。怎么突然之间就能实施如此精细的谋划呢?”
“此事确实还需查证,不能肯定就是魏王。何某也只是怀疑。”
“若真是魏王所为,恐怕太子以后的处境就更难了。”李皝叹息一声,担忧道:“陛下最恨结党,此番周国舅他们恐怕难脱干系。只是,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啊。”
何成转头,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这取决于陛下对形势的判断。如果他坚信自己仍能总御皇机,控制住局面,那就一定会杀鸡儆猴,严惩周国舅他们。而如果陛下对自己缺乏信心,那就不宜过分削弱太子,对待此案就不会深究。依何某看来,恐怕后者更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