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清晨永远那么宁静,戌甲一路忽快忽慢的小跑,边跑边反复施展轻身术,一口气直冲上了三台山顶。上次派差时发现的问题,戌甲回来后有意的在改正练习,一晃就练了几个月。现在的戌甲,轻身术已掐得十分熟练,这自不必说。跑上跑下甚至跳跃着地之后,身形尚未稳住之时也能单凭双手记忆掐得飞快。可以说,只要心中一个念头,手上立刻就能掐出术法。戌甲明白术业有专攻的道理,知道自己将来能学到的术法不多,遇到情况时可选择的有限,因此更要学一个就练熟一个,争取让学到的每一个术法都能尽量发挥出作用。
这三台山登高望远,处之心旷神怡,实在是个修练的好地方,不知为何总不见有人来。三四年的时间,戌甲就寥寥见过一些练体的弟子上来,其余弟子见都没见过。面朝着湖水,戌甲一遍又一遍的打着那套基础拳法。起初戌甲自己也担心,这一套拳法打久了,会不会觉得乏味而练不下去。可打着,打着就不再担心了,拳法打得越是流畅,心情就越是舒畅,打得越是圆润,身子就越是兴奋。正打得起劲儿时,忽觉察到旁边有人,定住身来一看,原来是赵塚子站在一旁。
戌甲便上前问道:“师傅怎的忽然到此?”
赵塚子答非所问道:“这套拳打得还行,就是步子扎得稍显不稳,遇上眼力好点的,会攻你的下盘。”
戌甲低头看了看双腿,心中暗想:“师傅这话应是没错,可也从来没人从旁提醒,我又哪里能知道步子没扎好?”
想归想,口头上还是得问清楚,戌甲便问道:“那这步子该如何才能扎得稳?”
赵塚子盯着戌甲好一会儿,方才反问道:“步子扎不扎得稳,与你如何看待拳脚有关?”
这种问题叫戌甲如何作答?只得拱手说道:“弟子不知该如何回答,还请师傅指教。”
赵塚子又问道:“你刚才练拳时,心情如何?”
戌甲照实说道:“刚才一时练得性起,心中颇有些高兴。”
赵塚子轻轻哼了哼,说道:“心浮,步子自然虚。我再问你,练好了拳脚,日后要拿去做些什么?”
戌甲当时一愣,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之前,不管打坐也好,练拳也罢,戌甲都只当是为将来登仙而努力。可修出来的道行,练出来的本事到底要拿来干嘛,却从未认真想过。望着赵塚子而迟迟开不了口,最后只得低头默然不语。
赵塚子走到戌甲面前,叫戌甲抬起头,然后问道:“练拳是为了强壮自己,还是为了取人性命?按你的本心回答我。”
戌甲更然,垂头叹气半天,方才答道:“若只是为了强壮自己,那法子多了去,又何必专门练拳。”
赵塚子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知道拳脚能取人性命,那你将来遇到的对手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为了在你的拳脚之下讨得活路,就必然处处寻你的破绽。反过来,若要尽量避免被寻出破绽而丢了性命,那你出的每一招也都须十分之小心。心中存有此念,则身形时时下沉,步伐密而谨慎,下盘自然就稳了。”
见戌甲应是还未明白,赵塚子继续说道:“你刚才练拳之时,眼中并无对敌,故拳脚皆恣意伸展。如同鸟儿正待振翅高飞,此时若爪中树枝忽折,脚下顿失借力,欲飞而不能腾,将坠又不及收,岂非险之又险?”
听了赵塚子的一番话,戌甲自个儿琢磨了好一会儿,又问道:“那师傅的意思是,练的时候不能太过,得收着点?”
赵塚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未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也罢,没真遇上事情,说与你听也还是不明白。你只记住一点,以后不管练什么,心中都应存有对敌之念。不光要想着自己如何练,还得琢磨对手和敌人会如何进退。”
说完之后,赵塚子似有犹豫,但还是又问道:“若是有一日,真要你取人性命,你敢是不敢?”
戌甲猛的抬头看着赵塚子,嘴唇欲张难张,气息渐显不平,良久还是未能回答。
赵塚子仍是面无异色,见戌甲半天开不了口,便让戌甲跟自己来。二人走到山顶上的一座小土堆前,赵塚子从不远处捡来一块岩石置于土堆顶端,然后对戌甲说道:“先不想别的,只专心做一件事。聚灵气于拳上,狠狠朝这块岩石打过去。”
戌甲侧过脸看了看,虽不明白赵塚子的意思,还是照着去做。站在土堆前,沉下腰身,前后分开两腿。一拳夹于腰间并缓缓聚气,一拳横于面前并标定岩石,微微吐息数下,喝的一声双肩陡然下坠,后腿一蹬,腰身一扭,跟着便是一拳打出。嘭的一声!岩石瞬间炸裂,大大小小的碎块都四散飞出老远。
戌甲收回拳头,直直的望着赵塚子。看了看远处散落一地的碎石,赵塚子又寻来一块岩石摆在土堆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照刚才那样再打一拳,只是这次要把岩石当成敌人的头颅来打,你可做得到?”
戌甲低下头,深呼吸了好几口,望向那块岩石,心中始终在发颤。把一块石头打碎没什么感觉,可把一可头颅打碎,这……?心一横,索性闭上眼迈出步子,可拳头打上去之后,岩石只是从土堆缓缓滚落下去,却并没有像前次那样炸裂飞散。
戌甲低着头走到赵塚子面前,有些难受的说道:“我……我做不到,砸石头行,砸脑袋实在……实在是不行。”
赵塚子看着戌甲低垂的脑袋,默然不语。良久,略微抬高声音说道:“就练到这吧,你先下山去调息片刻。刚才的事也不要多想,若是一时改不过来,就还是照着以前的练。心中有什么梗塞,不要自己憋着,来找我说。”
戌甲缓缓点了几下头,便一步一步慢慢走下了山去。赵塚子看着戌甲那略显萎靡的背影,却微微流露出一丝欣慰。
又是一个清晨,戌甲在湖边练着拳法。自从那日在山顶被一番教授,戌甲便开始有些无来由的忌惮三台山,不管什么都只在湖边练,几个月来再未去过一次三台山。不过赵塚子当日的话,戌甲还是听进去了一些。一时想象不出真实的敌人会如何,那就先从面对不动之物开始。戌甲寻了一棵半腰粗的树,练拳之时便时时面对这棵树。果然,眼中有物,心中就有念。心中有念,拳脚伸展便有顾忌。
开始的几天,拳怎么打也打不开,心中郁闷不快不说,还比之前累上好几分。最近这几天,渐渐找了些感觉。在打出去之前,就能估摸出大略的距离。距离有了谱,力道就有数,拳脚打出去也就有了准头。
赵壘子喂拳时,曾说自己宜练贴身巧打。这会子对着不动的大树,正可以试试贴身是个什么感觉。之前在练武场,戌甲也曾观摩过一些。想着那些记下来的招,一一朝大树打了过去。几招下来,很是觉得别扭。观摩时看着十分轻松,自己来却觉着十分费劲,一招一式皆难以连贯而为,更别谈圆润自如。这是为何?
自己苦思了半天,还是找不到答案。忆起赵塚子的话,便起身去师傅处寻求解答。可巧了,赵壘子及另一位前辈也在赵塚子处,三人正在叙谈。听了戌甲的疑难,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赵壘子哈哈一笑,说道:“正好你赵垣子师叔在此,他可是贴身巧打的好手,旦有疑问尽可以找他。”
戌甲连忙上前行礼问候,赵垣子起身,微微一笑,说道:“你赵壘子师叔谬赞了,真讲好手那还得是你师傅,咱们这位大师兄可是无一不精的。”
赵塚子却突然哼出一声,冷声说道:“哪来的什么大师兄?大师兄早死了!”
赵壘子见状,赶忙佯装埋怨道:“我说你赵垣脑子发昏了?师兄就师兄,偏你加个大字作甚?师侄正向你讨教,还不出去指点一二?”
赵垣子反应过来,也赶紧说道:“一时嘴巴漏了风,说了胡话,师兄可别介意。戌甲师侄,今日无事正好指点你一二。来,跟我去外面空地,我先看你打几拳。”
跟着赵垣子出了屋子,走远之后,赵垣子回身摇了摇头,叹气说道:“这么多年了,你师傅心中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大师兄当年的选择是伤了师傅的心,可除此以外,大师兄也无有其他对不起师傅的,师傅也仍是很喜爱大师兄。毕竟大师兄不仅天赋出众,其实为人也磊落,这才是被师傅看重的首要原因。”
见赵垣子提起,戌甲也把几年前赵塚子在三台山上的回忆说了出来。赵垣子听后,微微苦笑着说道:“看来你师傅是误解了当初师傅临终之时的那个举动了,他以为是师傅心中对赵培有怨,其实那是师傅在给赵培松绑。”
说完,赵垣子看向戌甲,问道:“假如有一日,你师傅临终前将你叫到身边。即便是一言不发,日后你若去做有违师愿之事时,胸中会不会更觉梗塞?”
听了这句,戌甲恍然间有大悟,确是如此啊!以前只听过赵塚子的一面之词,多少对邬忧的师傅已有了些成见。看来赵培子大师伯并非是不堪之人,可自己师傅也非促狭之人,那到底是何事才令二人生出狭隙呢?
见戌甲若有所思,赵垣子笑了笑,说道:“你想那么多作甚?走,跟我去那边,我倒想看看师兄把你这唯一的弟子到底给练成什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