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秦月的手机就响了,她早已穿戴整齐在客厅里等了有一会儿了。这是她昨天和同学说好了的,对方到了楼下就打个电话晃她一下,不用接听。于是秦月提起手包,下楼。老妈已经上班去了,现在的初中数学也不是那么好教的。有中考在那里横着,老妈也起早贪黑辛苦的很。
一路无话,等秦月和同学到了律师事务所时,才发现老外已经端坐在了会议桌旁,而他们这些当地人却陆陆续续地进来,脱大衣,整理手提包,细细索索地,十分不专业。今天老外一副胸有成竹待君来战的模样,让迈着四方步晃进来的中方领导脸上一愣,秦月不由得又在心里给对方点了个赞。等到双方都各就各位,准备开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时,中方明显在气势上再一次落了下乘。
双方拉锯战似的反复墨迹了己方底线的几句话一个小时以后,秦月一向不多的耐性终于宣告破产了。她看了看身边领导的脸色,有些白里透着青。于是她侧身低头轻声低问,“领导,要不先休息一下?”
“嗯。”领导愉快地顺着这架梯子爬了下来。屋子里的人都松了口气。等大家都起身出去活动的时候,秦月瞄准了个领导落单的时候上去问了一声,“领导,咱们这边的条件就是今天反复强调的那些,不会改了吧?”
领导挑着眉毛看着她,点了下头,不知道她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
“对方的那些条件,您觉得是否可以接受呢?”秦月耐着性子继续问了下去。
领导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秦月心说,早就知道是这样。双方都关注自己的条件,卡在那里,谁也不肯做第一开口服软的人。岂不知在谈判中以退为进会经常都有好的效果?老外势单力孤,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但暗地里肯定也很紧张,这是在数以亿计的合资合作,哪能掉以轻心呢?反正她很年轻,也不像这些大老板,害怕丢脸,这个口就让她来吐就好了。
“老外明天就走,咱们就只剩下这么一天了,还有很多具体的内容要谈,再这么翻译来翻译去的有点儿浪费时间。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就绕过他的律师直接用英语和他谈?总之,目的是让对方接受咱们的条件,最差也是接受对方的条件,您看这样行不行?”
领导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后眉眼带笑地点了点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您太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秦月十分谦虚地躬了下身就退下了。
读高中时,秦月的同班同学中有个女生她爸就是临海市外经贸局的局长。一次偶尔到对方家做客的时候,正巧碰到对方老爸在家,就聊了起来。同学老爸借助职务的便利做边贸多年,秦月听他聊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跟得上对方的思路。两个人又谈到当时临海市最兴盛的房地产业,有大批的居住区如雨后春笋那般地冒出来,秦月就说到,如果她是开发商就会把房子装修好了再卖,这样既可以扩大利润空间,又可以在市场上独树一帜。这种做法当时在国内还没有先例。同学老爸听了一惊,当时并没有多说。后来几天之后,同学跟她嘀咕,说她走了之后,她爸感慨了半天,说她有经商的天分。秦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有了认知。后来上大学之后开始做口译,很多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思路比谈判桌上的很多企业家还要快,想出来解决困境的方法更周全。不过一般的时候她不会显露出来这些的。今天是个例外。他们的日程一共有五项,到现在第一项还没有完成。她可不愿意加班到很晚,让老妈在家里提着心等。
大家重新回到谈判桌上的时候,秦月直截了当地和老外说,从现在起,由她来谈。秦月拿着手上记录下来的己方条件,一条一条地和对方过,每念完一条,都抬起头盯着对方的眼睛诚恳地说,“这是我方的底线,您是否可以接受?”老外开始的时候楞了一下,表情有点儿复杂,好像在说他的对手怎么一下子变成一个小姑娘,秦月才不管呢,她只想尽快把事情搞定。结果老外点了头称是。就这样没几分钟,对方就完全地接纳了己方的条件。秦月迅速地跟领导汇报了一句,领导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嗯,她早就料到了,领导其实已经在心里接纳了对方的条件,这样就好办了。秦月也没废话,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她把对方提出的条件一一念出加以确认,等到对方确认完毕,她干净利落地说,“您提出的条件,我们也全都接纳。”老外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看着她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
不到十分钟,这个瓶颈就解决了。接下来的进展非常的顺利,双方确认各自推荐的合资公司工作人员,成立董事会,签订合资合同并定下了合资公司正式成立之后要进行合作的第一个项目。中午大家点了必胜客的披萨、烤翅和饮料。各自散在会客室内外进餐的时候,美女律师挪了过来,捡了一片芝士披萨咬了一口对在一旁大快朵颐的秦月笑了一下说道,“你很适合当刑事律师。做事非常地有激情。”秦月听了连连摇头,直言,自己并没有那么强的正义感。今天出头只因为想要按时完成任务。秦月私下里听说了这个有美国合伙人的律师事务所收费昂贵,一个小时竟然要八百美金。当然他们所预备的各种双语合同契约也的确很专业,并且不是所有律师的英语都能好到可以用英语帮对方谈判的地步,收费贵点儿就贵点儿吧,反正是外方掏钱。
美女律师踱走了之后,秦月反思对方刚才过来说那句话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嗯,恐怕是她刚才绕过对方直接谈判的那一段让对方有些尴尬,所以对方来往回找场子了?摇了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不负我心。
到下午五点整,日程上面的所有工作项目均已完成。在场的所有人都特别有成就感。领导大手一挥,走,去吃日本自助庆祝一下!临海市因为历史上曾被日军长期占领过,所以日式料理的确十分有名。不过接连两天都吃日本菜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再说老外好不容易来一趟中国,为什么不让他尝尝中国美食呢?这些话在秦月的心里打了个转,却没说出来。她今天已经够出风头了,还是低调一点儿的好,再说她本人也不反感吃日本菜。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到了临海市最高档的日本餐厅,在一座大酒店的顶楼,可以俯瞰海滨夜景。他们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最贵自助的套餐。今天去律师事务所的人都去了餐厅,但却没有坐到一处。和昨天一样,仍是他们四个人坐在一起。秦月对国企的这种等级意识的认识更进一步加深。而且在自助餐厅却点套餐,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场,有更多的时间和对方做私下的交流。
秦月依旧坐在了老外的旁边,不过今晚的桌子比昨天要舒服得多,餐厅环境也更好,窗外的景色也很怡人。老外脸上的表情仍不太多,就连秦月自诩超常敏锐的观察力都无法真正探知对方的真实情绪。当然,餐厅略显昏暗的灯光也是原因之一。桌上先上来的是大麦茶和各种蘸料,包括绿莹莹的辣根。菜还没有上来,所以还不能正式开席。三个中国人都有点儿心不在焉地等着上菜上酒上饮料,嗯,秦月从不饮酒,尤其是在翻译的时候。她要的是鲜榨橙汁。
突然,谁都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向稳重的像机器人一样的老外,拿着筷子夹了一坨辣根直接送到了口中,动作快得没人来得及拦下。结果可想而知,老外喝了桌子上的四杯大麦茶才缓过劲儿来。几个中国人也实在是端不住了,都轰然大笑。不过,这个意外却让双方的关系突然拉进。领导仿佛突然发现对方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似的,一下子变得格外地亲切了起来。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
等到上车的时候。秦月意外地被安排到了商务别克上。这是一辆七座位豪华配置的商务车,秦月被指定了个位子坐下,心下隐隐不安,觉得好像客户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这次开口的是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领导身边存在感极低的男人,从面相上看比那个大领导还要老。他直截了当地对秦月说,希望她能到他们将来成立的合资公司去工作。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作邀约让秦月楞了一下,不过这种事情她以前也遇到过。一个人如果有真才实干的话,根本无法隐藏。她的英语确实很好,做事又很高效,最难得的是她从不怯场。嗯,这一点恐怕是天生的。老妈说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带着他们去市里做公开课。就在一个大礼堂里,一群小豆丁在全市的优秀教师学校领导面前上课。当时老师把她叫起来回答一个问题,她没答对,老师让她想一想,她还真就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把正确答案说了出来。这份淡定从容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着了。那年她才七岁。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激动不已地把这件秦月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事情告诉了她老妈。知道现在,有的时候她老妈还会提起这件事来。后来她在全校的活动中也曾经站在上千人的面前主持过晚会,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不少。不过让老妈记忆犹新的仍然是她小学一年级时的往事。恐怕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太小了的缘故,所以做出来那样的反应有点儿惊人。
商务车里,秦月婉转地表达了自己对目前工作的满意,可对方却完全没有丝毫要打退堂鼓的意思。而是各种游说,甚至话里话外流露出,我们的领导如何如何地英明神武,你能得他的器重是多么多么地三生有幸。秦月一时间进退两难。别人邀请你去工作,这的确是看得起你。不过让她放弃目前这种优哉游哉的生活状态,一头栽进一个完全陌生的行当里面去,也实在是一种冒险。更令她不安的是,她是真的没有把握能够在国企里游刃有余。幸好,对方邀请她去工作的地方是合资公司。车里的气氛有点儿僵,秦月想着自己还没拿到手的翻译费,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说,自己还要好好考虑考虑,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对方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松了口气,事情就这样暂时地被搁置了下来。
回到家,跟老妈报了平安又洗漱完毕后,秦月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到了床上发起呆来。她不知道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才好。老爸在的时候,她的头上仿佛有人罩着,一切风雨都打不到她,可现在……她想着大四下学期的时候,她拿到了悉尼大学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做着出国的准备,可突然间老爸就病倒了,跑了几家医院都说是肝癌晚期,不到两个月,父亲过世,母亲病倒,她强撑着把葬礼走了下来,至今想起,对当时的记忆仍是一片模糊,只记得自己那段日子里没有流一滴的泪。就像一个人被捅了一刀,捅的太深了,刀拔出来,要顿上一秒,血才会喷出来。她那段日子就是那一秒。
秦月当然没有再出国,她匆匆地找了份教职,混起了日子。她一直告诉自己老爸出差了,直到有一个周末她在书房里翻看桌上的日历。老爸很喜欢用旧式的台历,一天翻一页的那种,每一页背面印着的不是生活小贴士,就是一些不为人知的名人轶事。老爸喜欢在日历的空白处写东西。比如,今天去给女儿买书了或者论文发在了部级刊物上等等林林总总。秦月把台历翻到了年初,一页一页看着老爸那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笔迹,噙着笑,一路看了下去。直到五月中旬突然中止了。秦月一阵心慌,快速地往后翻去,终于七月十八日上面重新有了字,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才吐了一半,刺入秦月眼中的却是这样的几个字:秦朝去世。那不是老爸字体,那是老妈写的!秦月觉得有谁用一根铁棍狠狠地打在了她的头上,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从小到大最疼爱她的人走了!那个在校园门口故意躲在书后面看着她着急,又不忍她着急赶紧蹦出来的人走了!那个背着被自行车挂倒又在柏油路上拖得浑身是血的她飞奔到医院的人走了!那个说她是他这一生最大的科研成果的人走了!那个一直都以他的女儿为骄傲的人走了!那个并不宽厚却足够温暖的胸膛,那双永远都向她展开的臂膀,不在了!不在了……
那天后来的记忆也是模糊的。秦月只记得她跑到了海边,沿着海岸,在刺骨的海风中走了整整四个小时。她朝着天空怒吼,诅咒着上帝!
后来的日子她过的度日如年。每天她都不想起来,不想出去。每次上课第一堂课,她都会给新生算时间。一个人如果理想的话可以活到八十岁,前二十年在求学中懵懂度日,然后可能再继续求学一段日子,找个工作,安个家,生个孩子,孩子再重复这样的日子。退了休之后可能还有二十年可以自主的时间,可在学习和工作都被各种外来的要求和诸如娱乐生病等事情占据着,一个人可以自主的时间就少得可怜。即使可以自主的时间,也有三分之一是用来睡觉的。所以一个人可以用来有效学习的时间可以按照小时来计算。每每,这样一番话下来,那些学生都像是被冰水浇了一头,变得严肃起来。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黄泉路上无老幼。向死而生才是明白的活法。
可知难行易,秦月自己却懒得更好地打理自己的生活。她一生的夙愿就是让父亲能够以她为傲,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这一切的努力又还有什么意义?
很多的时候,秦月站在马路旁,想着能不能在过马路的时候故意停一下。可是如果那样会不会算是自杀,自杀按照基督教教义也算是杀人,恐怕进不了天堂,那样的话,她就再也无法和那个信主的老爸见面了。父亲已经在天堂之中,这是秦月在这一切的一切之中,能够寻到的唯一的一丝安慰。可她却不肯相信上帝,那个残忍的将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最爱的人无情夺走的神,怎么会是慈悲的呢?老爸是去世之前不久信的主。那时候有基督徒到医院传福音。病急了乱投医,秦月像个溺水之人愿意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是救命稻草的东西。据那些人说,他们教会的人都在为父亲祷告。凭良心说,秦月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因为本应该疼痛难忍的老爸,却一支杜冷丁都没有打过。这恐怕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神迹了。可老爸还是死了。秦月也因此与上帝成了仇敌。
老爸已经离开三年了。课程多的时候还好,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就这样过一辈子吗?秦月不知道。她靠在床头上,蜷起双腿,抱住膝头,满心的迷茫。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过下去。几天以后秦月接到同学电话,要把翻译费给她送过来,让她指一个地方。时值中午,在吃午饭的秦月正好下午没课,就直接让他送到学校来。他们的学校设在闹市区的一座大厦里,附近商场店铺林立,同学来了,她可以请对方吃顿饭或者喝一杯表示感谢。
就这样两个人约好的是一座商城里的一个咖啡屋。之所以选这里是因为这座商城后面有个停车场。同学到的时候,秦月已经帮他点好了东西。两个人一人一杯鲜榨的果汁,中间摆着几碟精致的小点心。同学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白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人看上去并不精明,但谁又是看上去的样子呢?同学坐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她。秦月拿起信封道谢,直接放进了手提包里。用信封装报酬这件事中外没有什么差别。秦月以前被人推荐给外方做口译的时候,也曾收到过用信封装的美金。
她和同学并不熟,两个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同学脸上的笑好像端不住了,低着头一边喝东西,一边纠结着什么。秦月心里一动,莫不是……
果然,同学终于鼓足了勇气,跟秦月重提了邀请她去合资公司工作一事。说完了,屏着一口气等着她的答复,好像她的回答关乎他的生死似的。秦月看得心里一软,在社会上混饭吃,谁都不容易。一个全新的行业,一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秦月思忖着,要不就试试看?总不会比现在更差。也许忙起来,晚上会睡得好一点儿。如果干不下去,她总能找到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的。这一点她从不担心。想到这里,秦月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同学整个人松了下来,眉开眼笑地开始介绍他们的厂子。秦月暗暗好笑,现在她能够区分对方的真笑和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