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再见到威廉的时候,是在公司给他租的公寓里。虽然说好了是上门参加他们团契的复活节活动,但聚会的地方毕竟在私人公寓里,秦月还是按照西方的规矩买了束花捧了过去。
秦月到的时候,客厅里已经三三两两地散着不少人了,有国人有老外,年龄上也参差不齐。过来接待她的是威廉的妻子catherine,她接过了秦月给她的花,便自来熟地说她听威廉提起过秦月,很高兴她今天能过来,然后指着屋里空着的那些椅子,让她随便坐。秦月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后,悄悄地打量着这间不少于五十平米的客厅。这间客厅的装修跟中国家庭没有太大的差别,也是有电视啊沙发啊什么的。如果非要说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和厨房与餐厅都是开放式地连着的,中间没有门,这样一来屋子就显得格外地大。
坐下来的人有的在轻声交谈,有的则低着头安静地读圣经。秦月进门的时候发现威廉不在,四处扫了一眼,发现除了两个洗手间之外,三个明显是卧室的房门也都关着。威廉不可能请了客人自己却不过来,所以他或者临时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或者在紧闭着的那些门其中的一扇里面。秦月看着虽然尽量轻手轻脚,但却在厨房里忙着摆放水果、点心、饮料的catherine,想起身过去帮忙。可看到大家都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就知道这已经是常态了,毕竟这是来做礼拜,而不是真的来做客,所以决定随大流,也坐着没动。秦月看了一眼时间,离约好的时间还剩五分钟,摆着的座位基本上已经坐满了人,加上秦月一共十来个。正在这时,威廉从秦月的身后过来了,显然是从一个房间里刚出来的,他手里提了把吉他,一脸的严肃。
威廉坐下后,聚会就正式开始了。很显然威廉是组织者,他点到谁,谁就会发言。他先叫了一个人来祷告。于是那位被点到名的老外,闭上眼睛开始用英语祈祷。这一切的经历对秦月来说都是新鲜的。她并没有跟着众人闭上眼睛,而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大家的表情和举止。耳边传来的祷告者对耶稣复活的感恩。秦月听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动。说实话,那祷告听起来还不如她当年听老头讲的西方文化时来得震撼。
祷告结束后,是敬拜。威廉带着大家一起唱了几首赞美诗,秦月只听出来了《奇异恩典》。每首歌结束的时候,威廉都会祷告上一两句,祷告的内容与他带的赞美诗相互呼应,很切题。秦月不会这些诗歌,眼看着大家很投入地歌唱和祷告,觉得自己像个看热闹的路人。
敬拜结束后,是讲道。讲道的是另外一个老外。从进屋之后,所有的人说的都是英语。秦月听着大段大段的英语,一时间竟觉得好像回到了大学的课堂。讲道的人准备的很用心,逻辑清晰,段落明了,情感充沛,很有煽动性。可遗憾的是,秦月听了也只在理性上觉得对方讲的还不错,在感情上却没什么共鸣。她觉得自己跟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切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她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是个局外人。秦月决定以后不会再来了。
聚会终于结束了,大家都放松了下来,开始聊天。这个时候,威廉才过来跟秦月打招呼并把她介绍给了大家。既然已经决定了以后都不会再过来了,秦月就只挂着笑脸应酬着,谁是谁的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她希望能赶紧出去请威廉两口子吃顿好的,还了人情债,就可以轻松地撤了。可没想到的是,catherine已经准备好了自助餐,说,今天是复活节,所以请大家在家里吃顿饭。秦月暗暗地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啊?她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还了欠威廉的人情,不用再过来呀?没办法,现在要走的话太失礼,秦月还得继续忍下去。
餐桌上摆着几个托盘,里面分别装着切成小块插着牙签的三明治,沙拉、烤翅、甜品布朗尼和水果拼盘。食物旁放着大瓶饮料和一次性杯子。还有可以自取的盘子、刀叉和餐巾纸。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吃法,自然地排起了队,开始取餐具,夹东西吃。秦月从来都不会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她也跟着大家一起饱餐了一顿。吃完饭,秦月主动提出要帮女主人的忙收拾厨房,女主人连连摆手说不用,钟点工马上就到了,会清理好一切的。
不多时,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告别,秦月也起身跟威廉夫妇道谢,准备离开,却意外地受到了他俩的邀请,让她留下来好好聊聊,说,这是他们家的规矩,每个首次来参加聚会的朋友都会在聚会结束后被留下来深聊的。秦月听了哭笑不得,可出于礼貌还是留了下来。
让秦月松了口气的是,威廉夫妇没有再跟她谈信仰的问题,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闲谈。聊天中,秦月得知,他们在临海市已经住了两年多了,这期间只回了两三趟美国,很想念家人,好在他们的家人马上就要过来看他们了。
秦月出于礼貌询问了对方的家人,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问题却捅了马蜂窝。catherine直言不讳地承认她是个未婚妈妈,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了个女儿,后来才认识威廉并嫁给他的。而威廉也曾有过一段婚姻。他的前妻移情别恋,甩了他。
秦月一直都自诩有急智,可却不知道这些话该怎么往下接。这是她见威廉的第二面,见catherine的第一面,对方却将这些不堪的往事向她这个几乎算是完全陌生的人全盘托出。他们的坦诚惊呆了秦月,她自问如果自己是对方的话,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可老实讲,秦月多多少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因为她无意打探他们的隐私,只想有来有往地友好聊天,结果却被糊了一脸隐私。而她自己却没有什么伤疤拿出来跟对方说,我能体谅你,你看,我也很惨。不,这不是真的。她有伤口,但还没有结痂。然而,她是绝对不会将它展示给任何人看的。
秦月离开威廉家的时候,一脑门子的官司。因为后来catherine把更骇然的往事讲给她听。她就像被人逼着吞了一整个儿的煮鸡蛋,噎得要死,胸口堵得闷闷的,不舒服极了。与人分享秘密这种事,每个人都会做。可大多数人都只会和自己熟悉的,可以信赖的人在舒服的气氛下和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说上那么两句。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拉过一个陌生人来,就掀起自己的衣襟来,给对方看自己身上的疤痕。威廉还好,可catherine的言行却让她只感到不适。
秦月回到家的时候,胸口还闷得慌。她进屋躺倒了自己的床上,就开始琢磨这两天的经历,除了和helen的见面,她一直都在和基督徒混。跟妈妈去做礼拜的时候,也见到了些和她点头打招呼的人。那些人从衣着面貌上一看就知道,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都各异。不过跟周围的人,除了跟特别相熟的人之外,都很自然地守着一个健康的距离。这样的举止才对。可今天她是撞邪了吗?怎么就遇上了catherine这样的奇葩信徒?秦月狠狠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个人从脑海中甩出去一样,可她自己清楚,那个奇葩跟她讲的往事,恐怕她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秦月拿起手机上网搜索办公用品中的装饰品,最后买了一个价格不上不下的玉雕笔筒,邮寄地址留了威廉的办公地点和联系方式,以示感谢。她是不想再见他们了,以后能躲就躲开些吧。
了了桩心事,秦月开始收拾东西,因为明天早上他们的项目经理adam就要到了。她住得离机场更近,所以房副厂长让她随车去接机。秦月看着电脑上她问对方要的护照扫描件,在脑子里过着需要adam配合的事。首先,是要尽快地把对方的住处决定下来。他们已经帮他看好了几套独立小洋房,只要他选中一套,马上就能签租约。接着就是如果有必要的话,帮他买一些居家用品什么的。还有就是跟他去一所双语学校看看,那是他们好不容易为他孩子联系上的地方,经过他们多次的说服,终于肯收下两个插班生。这所学校设有学龄前班,adam的儿子也可以过来。再有工作上的,孙工已经开始了他的试用期,在船厂监造。不过现在他们项目还处于设计阶段,船厂只是象征性地切了块钢板(firstplate-cutting),表示正式开工了,当然这块钢板也不是白切的,它是收款的结点之一。孙工是否可以过试用期,决定权在adam的手上。项目经理这个称号遍地都是。秦月也不清楚他这个职务在荷兰方的眼里都包括哪些职责。不过项目上的事情,的确需要他来挑大梁。而且房副厂长有意思说漏了嘴,他说,以夷制夷。他们跟荷兰人一旦提出了什么要求,即使再合理,对方也总会总觉得他们是在讨价还价,可如果这些要求是他们自己人提出来的,至少他们在心里上不会那么抵触的。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秦月在心里挑了挑大拇指,嗯,领导不愧是领导,想得这么远,算得这么深。她自认为永远都成不了这种人,只能继续做直率莽撞的自己。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无忧无虑的,还能心怀坦荡地以诚待人。
秦月再次详细地看了一遍adam护照上的信息,三十五周岁,一张老外脸,再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了。她有些无趣地关了电脑,拿起打印出来的技术规格书,再次温习这段时间死记硬背下来的那些技术词汇。
第二天到机场时,秦月看着司机拿着接人的牌子,楞了一下。那牌子上端端正正地打印着adam护照上的名字。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背包,里面有她手写的一张接机牌,与司机手上举着的那个木头做的有把手的牌子根本就没法比。秦月问司机这个接机牌哪里来的,司机告诉她,船厂接人的时候都用这种牌子,上面贴上印有客人姓名的打印纸就行了。没等秦月继续问下去,司机就直接揭晓了答案,adam的姓名是他跟陈瑞要来的,当时秦月不在场,他就麻烦陈瑞直接打印了出来。秦月心里一时间涌起了无数个感叹号。她没想到船厂连司机的工作都做得这么细致和主动。陈瑞的做法也让她很感动。尽管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房副厂长还没有决定到底让他俩中的哪一个去接机,但陈瑞悄悄地配合了司机师傅的工作,却没吱声,这种公心很能看映出她的人品和心地来。秦月觉得自己以后不能再大大咧咧地下去了,工作上也好,人情往来也罢,都得考虑得更加周全,这样才不辜负身边这些同事的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