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就坐之后,厂长低垂着眼帘,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办公室里有了片刻的凝滞。等厂长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笑了一下,唇角显出坚毅来,他开诚布公地直接表达了自己要求见对方的目的。
“你知道目前的这个项目,因为电气系统的缘故调试陷入停滞,我们明白这并不是贵司的责任,但却仍希望贵司能伸出援手,帮我们度过这一难关,先让调试顺利地进行下去,不耽误船期。不知道,贵司能否答应我们的请求?”
秦月听到这句话心情十分地复杂,她翻译完了之后,也提着心等着v先生的回答。他们如果答应下来,肯定会产生额外的费用,刚才厂长只提出请求却没有说出补偿,也就是说可能根本就是让这位供应商来填这个坑。还有,秦月明白过来厂长刚才沉默的原因,他不习惯求人,尤其是作为买方的船厂,开口去求一个供应商。可这次的情况是如此的糟糕,容不得他不低头。再者,船厂和v先生所在的公司没有合同关系,他这次几乎是红口白牙地向陌生人开口求助。不过,只要对方答应他的请求,眼前的问题的确可以迎刃而解,这的确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好办法。
v没有思考太久,便一口答应了下来。秦月听了有点儿懵。她已经跟荷兰人打交道太久了,自以为十分了解他们的习惯。首先,他们可以非常的精明,偶尔帮个无伤大雅的小忙可以,但如果涉及到金额数目较大的话,那几乎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其次,荷兰人大多比较有契约精神。这就意味着,他们尊重合同,该他们承担的合同责任,他们不会推辞,可不该他们尽的义务,他们通常都会坚决拒绝。可是v一开口,就颠覆了她对荷兰人的印象。秦月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如果处在v的位置上,绝对做不到这一点。虽然项目上的问题得以顺利解决,但她心里却生出了一种欺负老实人的不忍。
厂长也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如此地痛快。他恐怕早就做好了被对方拒绝的准备。就算是对方能够答应下来,怎么也得先讨价还价一番。秦月迅速地扫了眼跟在v身后的那两个华人,他们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v这么做再自然不过了。难不成v经常做这种冤大头?秦月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厂长十分地感动。他当即拍板,船厂后续订单的电气部分v公司将享有优先权,当然价格上要比较优惠才行。v真诚地表示感谢,好像占了便宜的是他一样。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这种许诺未必最终能够落到实处。可不管怎么说,秦月都真心希望v能够拿到船厂后续的订单。因为眼前这个她原以为强势精明的商人,却原来是一个慷慨随和的人,甚至根本就不像个商人。
厂长还有事情要忙,就没有久留他们。v公司有调试工程师在船厂,他也打算过去见见他们。不过,厂长坚持要请v吃午饭。一场战争,枪声还没有打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
秦月知道v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就在他们办公楼里,船东办公室旁边,就自告奋勇地带路。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虚伪和苍白,又何况她的身份只是一个合资公司员工,她也没什么资格说话。不过内心深处,她非常希望v能从其他渠道获得补偿。好人应该有好报。
秦月把v一行人带到了办公室后,就道别离开了。她知道厂办的工作人员都能干的不得了,等到午饭时间,他们一定会得到很好的安排的。
忙忙碌碌地一个上午过去了,快到午休的时候,秦月的电话响了。厂办的车就在楼下,来接上她和v一行人去吃饭。v他们已经在车上了,厂长特别嘱咐要带上她。秦月抓起背包就下了楼。
吃饭的地方是船厂附近最好的海鲜馆,秦月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知道这里的菜品色香味俱佳。此时正是吃海鲜的好季节。他们进入包间的时候,桌上摆满了盘子,挤得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厂长和作陪的相关人员已经到了。跟大领导吃饭,下属总是拘谨的。整顿饭下来,只有厂长和v两个人聊天,其他人都安静地坐着,秦月几乎没见到他们动筷子。很平常的一顿商务午餐,气氛不咸不淡,直到厂长开始问及v的家人。原本的社交谈话突然被v给改了套路。
v拿出自己的手机来,翻出相册一栏,兴高采烈地向厂长介绍自己的家人。他说自己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十六岁,小女儿九岁。他调出女儿的照片,伸到了厂长的鼻子底下。厂长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秦月忍着笑,心想,厂长其实就是为了活跃气氛,或者拉近距离才勉强地开了这个话题,没想到这个老外这么实诚。厂长把身子往后闪了闪,接过对方的手机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咦?”他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问,“这也是你的女儿?”
v骄傲地笑了一下,眼中藏不住的怜爱和宠溺,连连点着头,“是的,她就是我的小女儿。”
厂长和v并排坐,秦月在v的下首,此时两个大男人头挨着头盯着手机看,厂长显然来了兴致,往后翻着相册。秦月却蒙在鼓里,只能猜到v的小女儿有古怪,却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等到两个男人终于看够了照片,重新坐正了身子,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亲近与真诚。秦月更加觉得一头雾水。她没按住好奇心那只猫,问了一句,“我能看一眼吗?”
v朝着她粲然一笑,把手机递给了她。秦月看到照片就明白过来,v的小女儿是从中国领养的。那个小姑娘皮肤偏黑,梳着辫子,跪坐在庭院的草地上和一只小羊玩儿得欢快。她把手机递还给v,道了声谢。秦月以前接待外宾的时候也曾遇到过有领养中国儿童的人,他们都会谈起自己领养的孩子。秦月琢磨过对方的心理,一方面他们可能觉得自己和中国人谈起这件事可能会拉进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另一方面,这终究是一件善事。至此,秦月并没有觉得v有什么特别的。
可v拿回了手机,却并没有结束这个已经很完美的社交话题,而是非常不合时宜地又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有些事情可以作假,有些却不能。v看着照片的眼神流出对女儿的思念,藏也藏不住。秦月的心突然塌了一角。她想起来自己的父亲,想起她在假期仍不肯回家时,父亲用毛笔给她写的那些信。信里面的话,是平日里打死他都不肯说出口的关怀与柔情,落款是他一辈子也没跟秦月说过的“爱你的父亲”。那是老爸唯一一次说爱她,尽管秦月一直都知道老爸爱她,可那个落款还是烙进了她的心里。
午餐结束,厂办的人把他们几个人送回到船厂,v的车就停在厂区的门口。他们准备撤了。秦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v,并跟他说,无论他需要帮什么忙,都可以找她,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她就一定帮,v拿着她的名片愣住了,这个第一次见面却对他做出如此郑重承诺的女孩子,他仿佛第一次看进眼里。等到秦月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v才释然。她说,“你是位好父亲。保重!”说完话,秦月就转身走了。她不知道的是,v在她转身后并没有直接上车,而是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才收好她的名片上了车。
电气系统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调试工作顺利完成,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这个周五的晚上,老妈把秦月从她的房间里叫了出来一副严肃的样子,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和自己谈些什么。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周末的时候,老妈时不时地拉着秦月去教堂做礼拜。只要不加班,秦月也都会跟过去。她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陪着老妈。老爸走了以后,老妈的精神垮了,有了信仰的支撑,老妈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所以,秦月非常支持老妈的宗教活动。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妈参加了圣经学习小组。教会为了大家能有更多的机会学习圣经,按照信徒居住地的远近,建立了若干个聚会点儿,除了周末的礼拜之外,每周再拿出一天来,聚在一起学习圣经。老妈还没有退休,所以,她参加的学习小组是在周日。也就是说,她周六去教堂做礼拜,周日去一个信徒家学圣经。
提起这件事,秦月多少有点儿意见,因为一周一共只有两天休息日,她担心这样下去,老妈会太辛苦,得不到休息。不过老妈似乎在那个学习小组里交了几个朋友,有了归属感。秦月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老妈注意身体。
老妈拉着秦月的手,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她跟秦月商量,想让秦月也去参加圣经小组的学习。秦月不愿意。她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好不容易能休息两天,拿出一天来陪着老妈去做礼拜已经牺牲了自己的业余时间,她实在是不愿意再多花时间在这些事情上。老妈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来,“小月啊,你不用总去,就这周去一次就行。”
秦月心中疑惑,“为什么非得这周过去?”
老妈顿了一下才回答,“这周我们组长请了美国的一个传道人过来。他们需要有人过来做翻译。”
秦月被气笑了,“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组长既然请了人来,就一定会找翻译的。教会里那么多人,懂英语的人不少。”
老妈急忙说道,“他们知道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又听我说过你以前经常做口译,所以直接求到我的头上来,我也不好拒绝。”
合着老妈是碍于面子才答应的。怎么着,也不能让老妈坐蜡不是?秦月便答应了下来。不过她严厉地警告老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老妈已经后悔应承了这件事,自然是满口地答应,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
秦月的家在临海市的高新园区,附近有很多的高校和高新技术企业。据秦妈妈说,他们的组长是工大建筑学院的院长,曾经出访过美国交流,认识了当地教会的一些人。这次那间美国教会的牧师到中国来事工,特意联系了组长,因为对方要在临海市停留两天,所以组长请对方来家里做客,并且给组员们讲一篇道。
秦月上次翻圣经的时候,还是去威廉家的那次。此时要她给布道会做口译,她心里实在没底,不得不把圣经找出来,做些准备,好歹对圣经的目录要熟悉起来。秦月一边背诵圣经目录中经卷的名称,一边嘀咕着,老妈真会给她添乱,好在明天还有一天的准备时间。她已经跟老妈说了,明天不去跟她做礼拜,要留在家里继续看圣经。老妈满脸愧疚地答应了下来。
秦月准备了一整天,终于把圣经的六十六卷经文的名称背了下来,又速度了旧约和新约的前几卷书。其实,圣经还是很有意思的。秦月不得不承认,每次读圣经,她都能读入了迷。这本被千百年时间印证了的经典巨著,是值得人花费时间和精力好好研读的。秦月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得空,静下心来细细地品鉴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