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在海事展的前三天把会展转了三遍。每一次逛回来的感受都不同。会展的第一天和第二天来访者最多,大多数的商务会谈都是在这两天内完成的。到了第三天,工作基本做完了,世界各地难得一聚的同行们开始东家走、西家窜地与老朋友见面。每个展台的活动也是这一天最丰富。有自助式联谊,所有的会展人员,邀请客户来参加本展台的自助餐。有的展台,请了乐队现场演唱。有的地方甚至请来了一群美女穿着舞台上的那种水手服跳热舞。从展台的装饰装修上,从工作人员的待人接物上,从每个展台所安排的活动上都可以看出小到一个企业,大到一个国家的性格,每个都是特征鲜明的。
秦月有一次转悠的时候,adam跟着她走了一段。他们路过德国馆的时候,见到那里的一家大设备公司把展台建成了两层楼的样式。adam自顾自地去跟他们聊设备了,据说这个设备还真的是他们将来可能需要采购的。秦月觉得有人盯着她看,发现一只在角落里站着的一个上了些年纪却气度不凡的人朝着她微笑。秦月环顾四周,以为对方是在看别人,结果发现对方确实是冲着她来的,一头雾水。她对这种设备一无所知,对采购也没有发言权。看她的样子,明眼人就应该知道她是个外行,或者充其量是个刚入行的菜鸟。自己压根就没有什么值得对方算计的,秦月越发地想不明白,一向以严谨和严肃著称的德国人怎么会对她假以辞色。而且,对方分明就不是个一般人。
结果对方并没有跟她聊天,只是一路客气地把她带到楼上adam会谈的隔壁坐下,并拿来了各种吃的喝的给她,然后冲着她慈祥地笑了笑,就下楼去了。秦月莫名其妙地吃了一堆东西,嗯,的确很好吃,发现adam终于跟人家聊完了,又交换了名片,就跟着他下了楼。她很想去找刚才的那个人向他好好道个谢,可却没找到对方,只能遗憾地离开了。后来她问adam,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adam皱着眉打量了她半天,才猜测道,“可能跟你戴的帽子有关。你的这个帽子是德式的帽子,名字取自于德国的母亲河。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么了。”秦月觉得心里暖暖的,对方就因为一个异乡人带了自己祖国的帽子如此对待自己,他得多么地爱国啊!秦月越发觉得那位六十来岁的德国老人有难得的故国情怀。
在这几天里,秦月也见识了hdm内部员工的工作方式、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平心而论,秦月觉得只有三个人全心全意地在工作,其他人都多少带了点儿玩票儿的性质。这三个人,一个是北办新来的那个女孩儿,另外两个就都是销售人员了。hdm在这里的员工算起来能有二三十人,大多数都和销售相关。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对做销售是有抵触的。不见得是对工作本身,而是在接触陌生人时,本能带出来的距离感和心理栅栏。因此,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宁愿和自己人聊天或者四处乱逛,也不肯好好面对到展台来的访客。
但是ray却不是这样,他一直向外,总是第一个发现任何对他们公司名字、资料、模型甚至纪念品有兴趣的外人,主动交谈。如果这个人是公司其他部门的客户,他一定会把对方交到相关人员手上,即使那个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也会留下对方联系方式,并将对方的来访意图记录下来,一并转交。即使是面对单纯想过来蹭吃蹭喝的人,他也尽可能地满足对方。但有一样例外,就是对方如果想大量拿宣传册去卖钱的话,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呵斥。因为在他看来,这些资料都是对销售最有帮助的工具之一,而且只有客户或者潜在客户才有资格拿去看。
另一个是个中国人,他是销售密封件的。一直面带微笑,不知疲倦地接待每一个来到展台的人,表现出来的心理素质和专业程度不亚于ray。秦月从心底里佩服这两位先生。她自问,如果让她对陌生人推销一样东西的话,恐怕她也需要花时间来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销售很多的时候容易被当做乞讨来看待,好像求别人赏口饭吃似的。但是好的销售确实桥梁,他能有效发现、辨明客户的具体需要,并提供相对应的产品、设备、技术、信息等等。好的销售不只需要好的口才,更需要善于倾听的耳朵,和善于观察分辨的眼睛。
有很多人都认识ray,国内的、国外的。hdm公司内部的,别的公司的。总有各式各样的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聊天,一看就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而是经年的交情。从会展开始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几乎每天散场之前,他都有饭局安排。大多数是和中国人,有客户,也有代理,都会说英语。北办的三个妞儿对他都不错,尤其是那两个在广州出现的。听她们的意思是ray十年前就来过中国了,他当初对中国两眼一抹黑,第一站自然是北京。按照那两个妞儿的说法,他甚至带他太太一起来过,因为她们曾经陪他老婆去王府井做过旗袍。秦月没想到北办的那两个女生已经在hdm工作这么多年了,因为她们看上去真的不显老。
会展期间,房厂长除了第一天露了一面之外,就再也没出现,早出晚归地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除了偶尔他想打听一下一些进口设备情况,给秦月去个电话,让她到对方展台上拿些资料回临海市后给他,就没怎么联系她。adam倒是每天早上跟秦月一起乘坐大巴车过来,晚上散场之前一定要找到秦月一起打车回酒店。秦月严重怀疑对方这么做是因为叫车太麻烦的缘故。
就这样到了会展的第四天,闭馆时间设在了下午的三点,但很多国内厂家,无论大小,来的展商,到了中午能剩下的就已经寥寥无几了。老外的展厅却大多数都有人在。ray告诉秦月,在国外,如果你不能坚守你的展厅到最后,就会被罚款,因为一切的行规,即使是不合理也应当被尊重,大不了回头把规矩给改了。会展期间,有不少的时候,当ray接待中国客户,找不到翻译时,就会请秦月帮忙。秦月很高兴自己多少能有点儿用,每次帮忙时,都尽心尽力,这样才不辜负自己在这里的时间,同时,还可以学到不少东西。结果,闭馆之前,ray把他们部门剩下的纪念品都留给了秦月,有的价值不菲,秦月捧在手里不太好意思收下,对方却说,这是你应得的。又把自己的名片留给了秦月,告诉她一定要保持联系。
秦月跟adam回到酒店的时候,联系房厂长,确认第二天离店时间,却被告知,他已经改了航班,自己先回了临海市。秦月很无奈,好在他们的航班早就订好,自己走也没什么问题。就通知了adam,约好了明天退房的时间,并提前预约了送机的出租车,这才开始收拾行李。
又查收了一遍邮件,看看实在没什么事了,虽然是晚饭时间,可却一点儿也不饿,秦月就让adam自己去吃饭,她打算继续和水死磕。
毫无意外地,泳池里没有人。秦月很高兴地做了热身运动,慢慢地下了水,开始游。她上一次已经测试过了这个泳池对她而言的安全区,这次可以放心地活动了。游了两个横向的来回。秦月很有成就感,正打算继续扩大战果,就听到头上有声音传过来,“哈,又是你!”
果然,说话的人是ray。本以为已经道别了的人又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秦月觉得这剧情有点儿狗尾续貂的意思。她仍清楚地记得当初他的嘲讽,板着脸没接话。ray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纵向地游了个来回,非常轻松。秦月看了对方一眼,也开始纵向游,不过是从她站着的这个地方,朝着扶手的方向游。不知道什么时候,ray已经在她身边了。这个从来不知道界限为何物的人,又开始对她指指点点。
“水是你的朋友,它不是你的敌人。你不能总是和它抗争。只要你学会接受它,它就会帮助你,托住你的。”
秦月的抵触突然不见了。她有一种错觉,似乎站在身边教训她的是她老爸。尽管两个人肤色不同,年龄不同,相貌不同,语言不同,但却那么像!因为他说的这番话,秦月的老爸也曾经跟秦月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秦月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害怕一抬头,那幻像就消失了。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乖乖地听着,一言不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出声。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张嘴,出来的声音必然是更咽的。
ray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说完了这番话,自己就去游泳了。游了一会儿,就上岸走了。走之前,交代了一句,自己晚上还有饭局,算是道别。秦月却一直轻轻地抚摸着水面,怀念着当初老爸教她游泳时的情形。
游泳池里又剩下秦月一个人,可她觉得老爸就在她的身边。她开始练习憋气,漂浮,感受着水温柔的托举,就像当初她刚开始学游泳时一样。慢慢地她加入了手和腿的动作,开始划水,发现一口气竟然游出去十几米远,又开始换气。一点一点的,她重复着当初学习的过程,沿着当年的轨迹享受着水的波动。恍惚中,老爸似乎一直都在身旁,踩着水,陪伴着她。秦月一直游,一直游,不知疲倦,在意识到之前,已经到深水区里游了个来回。再次站了起来,身体仿佛一下子变沉了,原来水无声的托举真的可以大大减轻身体的自重,让游泳变得轻松起来。秦月知道她已经不再怕水了,可她舍不得离开。因为她害怕自己一旦出了泳池,那种父亲就在身边的幻觉就会消失。于是她一直待在水里,游一会儿停下来歇一会儿。一直到身体变得沉重,没有一丝力气了才不得不上岸离开。
回到房间里,秦月就扑到了床上,任凭泪水不停地流淌,打湿了枕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秦月感觉好多了,她看了一下表,已经不早了,就打算洗漱了早点儿睡觉。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