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尤其是农村,人们的法律意识还很淡薄。有的地方,一整村子的人敢手持凶器阻碍警方救走被拐卖的儿童;而当警方要求进屋搜索犯罪证据的时候,他们大多也想不出让警察出示“搜查令”这码事。葛军媳妇就是这样,一听王所长说自家爷们儿收回扣的事“败露”了,当场就搂着孩子满脸煞白的瘫在了地上。葛军的爹娘更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在王所长“只要坦白交代,就能争取宽大处理”的反复宣传后,战战兢兢的领着我们来到了儿子的房门前。
老葛家是三间坐北朝南的瓦房,和东西两间厢房围成的独门独院。房子似乎装修没多久,还有一些涂料的味道。院里停着摩托车,房檐下挂着红辣椒和玉米棒子,看上去还算过得不错。王所长准备指挥两个民警对房间和院落展开地毯式搜索,却被钱锦拦下。找“魑髓”这类邪物,压根就不用这么麻烦。钱锦给邢云使了个眼色,就开始假惺惺的和老葛家人攀谈起来。趁着没人注意,邢云将两个额头上粘着“魑髓”粉末的冥媒,团成团儿扔在了墙根的阴影里。邢云的嘴无声的蠕动着,墙根下的纸团竟然自己动了起来,像是被风吹着跳过了门槛,滚进房间,随后轻轻舒展,又变成了人型。王所长和我们几个人就点起了烟,在院里漫无目的的看着。
“王所长,你们不是要搜查吗?那就……随便看吧。”葛军的爹是过来人,曾亲眼见过汉奸带着日本鬼子进村抓游击队的情景,看我们这些人谁也没去翻箱倒柜,反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老葛大叔,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我走上前去递了根烟给老葛,说:“葛军已经对收回扣这事后悔了。只要他态度好、积极配合,我想政府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处理结果。”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我心里还是没底。若是跟他爹娘媳妇说了实话,恐怕当场就得背过气去。
过了约摸半个小时,两个冥媒从门槛上探出头来,冲邢云招了招小手。邢云走过去,若无其事的走到房檐下,任由冥媒顺着他的腿攀上肩膀,藏在领口凑向邢云的耳朵,做出说话的样子。收好冥媒,邢云对着王所长比划了一个“撤”的手势。授意下的王所长和钱锦又和葛军的老爹交代了几句,说葛军这几天还要配合调查,让老人不要乱想,便带着我们离开了葛家。
“没有发现魑髓和其他邪物。”邢云向我们说着冥媒的调查结果。此前邢云跟我们说过,这冥媒其实就是施法者向冥府借来的在册阴兵,附身在纸人身上供其驱使。理论上说,也是一种阴物,在范围明确的情况下寻找“魑髓”这类阴邪,还是比较容易的。别说藏在一般的瓶瓶罐罐、书包衣柜里,就算被冲进了下水道,冥媒也能发现蛛丝马迹。“会不会是他把东西藏在别处了?”肖老二还有些不死心的问道。“
“至少在葛家的范围内不会,我会再派出更多冥媒在村里查一下。”邢云四下里看了一下,“如果葛军真是幕后之人,就一定有控尸行阴的手段,冥媒也未必能查的清楚。”
虽然没有查到什么,但葛军还是因为回扣问题被王所长留在号子里配合调查。但如果48小时之内还不能查出问题,那就只能无条件释放,毕竟吃回扣这种事,在那时候的社会上并不鲜见。就算村民再不懂法,也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重罪。葛军这条线索变得越来越暗淡,我们这些人似乎又进入了一个死胡同。邢云又放出去几个冥媒,让他们探查村里可能存在的魑髓。
说实话,我已经对找什么魑髓不感兴趣,毕竟无头肉身像已经被天雷地火烧成了灰,对于此次灵异事件,至少从梅总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来说,已经圆满解决了。找肉身像脑袋这事,应该以文物盗窃事件让警方另案调查。毕竟还有两周就要过年了,这大年底的谁还有心思上班啊,反正我和肖老二的心早就飞了。钱锦似乎也想尽快把正事干完,拉着我们仨开始讨论“九方祠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布局设计。潘二虎的白事在当天下午就开始了,唢呐和锣鼓那刺耳的旋律在村里回荡着,吵的我们根本无心工作。当送殡的队伍行进到招待所门口,我们几个索性跑出来看热闹。只见纸人纸马在前边高挑着,二虎娘被人搀扶着哭得死去活来,走在队伍的中间。老潘头走在前边不断挥洒着纸钱,看我们出来,他便紧走几步过来打听葛军的情况,我们只说葛军是利用职务之便吃了回扣,也不知道老潘头听明白没有,点点头就引着人群继续向前方走去。傍晚,老潘头让人叫我们过去吃流水席,钱锦推说还有展厅的工作要开展,硬是拦下了满脸不痛快的肖老二。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人一边在院里洗漱,一边讨论序厅主题墙的设计风格,王所长就打电话让我们来派出所,说请我们吃当地特色早餐,顺便让我们看看葛军的手机、衣服、钥匙上有没有可疑线索。“我看咱这展厅的事是聊不下去了!”没吃着流水席的肖老二没好气的嘟囔着:“僵尸都给他制服了,咱又不是他派出所的人,有能耐自己查去呗……”
派出所里,王所长倒是挺热情,给我们端上来一大口袋刚出锅的夹肉烧饼:“尝尝咱落春营的‘蛤蟆吞蜜’,这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吃食,天还没亮我就去老孙家排队了!趁热吃啊!小肖,这个肉多,给你!”王所长扔给肖老二一个肉烧饼,又从塑料袋里掏出几辈豆浆递给我们,随即从桌子下掏出几个透明袋子摆在我们面前说:“这些都是葛军身上的私人物品,我们的人看过了没啥问题,就不知道你们那道道儿,能不能看出点啥……哦,你们先吃,我接个电话。”话还没有说完,王所长的电话震了起来,王所长拿起电话走到了门口:“喂?对,我是王春生!你哪里?老陈啊!哦哦,你说……好,好!我这就派人过去!谢谢啊……”
“啥事啊,王所?”几个肉烧饼下肚,肖老二似乎精神好了许多,见王所长打完电话回来,竟然打听起警察的事来。不过王所长也没向我们隐瞒:“嗨,我们村里的四狗子,前几天因为怕肉身像的事躲出去了,结果今天在咱东边的大岗村让派出所抓了,说是在拉面里放苍蝇,非要向老板要1000块钱,否则就找人砸店。结果人家那有摄像头,一调监控,人家老板就报了警。正好他们村派出所所长老陈是我以前的战友,一看身份证是咱们村的,这不就给我打电话,让我领回来了嘛。”
钱锦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拿起几个透明袋看了看就扔在了桌上。不出所料,这些东西上没有任何阴邪之气。“要是再没有什么其他的,我也就只能把葛军放出来了。其实啊,咱村一级的派出所,压根儿就没有拘留的权利。也就是咱们村儿这些邪乎事,领导才让我放手去干,说出了事他兜着。其实我这压力也挺大的……哎钱锦,就你那什么天雷地火,到底是啥戏法儿啊?能求雨不?”“求雨算个屁!我跟你说啊,我们正一道祖师张道陵你知道吧……”一提到术法,钱锦也来了精神。
见王所长跟钱锦聊起这个,我就知道什么序厅主题墙的事又可以放下了。直到民警把一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子男子推进派出所的大门,王所长和钱锦才停止了话题。像这种寻衅滋事,讹诈商贩的事,王所长见多了。人带来以后,什么都不问。让这小子蹲在墙根下吹吹冷风,什么时候脚麻了蹲不住了,什么时候再说。
“王所长,咱们村这人口普查到底啥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老潘头推门走进了派出所,话还没有说完,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墙边咧着嘴的男人。“四狗子?你……你他娘的……不是一直在工地住吗?你咋……?”老潘头和四狗子四目相对,怔了一下。“哎……那个,王……这……他……”见到正走出屋子的王所长,老潘头满脸写着问号。“给人早点摊里放苍蝇讹钱,让人给逮住了,”王所长背着手走到四狗子面前,漫不经心的说着:“多有出息啊,是吧?”
听王所长说完,老潘头的脸逐渐从惊愕转到扭曲,脸上的皱纹都抽动起来。这老村长可不管是不是在派出所,上去一脚将四狗子踹翻在地,抄起一旁的扫地笤帚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我打死你个犊子玩意!你麻了个比的不学好!”觉得还不解恨,老潘头四外瞧了一圈,冲着墙角的灭火器就要过去,被王所长一把拦腰抱住:“哎呦老潘,老潘!这是派出所!差不离得了啊,咋还急眼了呢……”
见人家这边有公事,我们也不好继续在派出所坐着。好歹劝了老潘头几句,便和王所长告辞回到招待所。虽然刚办完白事,但即将过年的气氛还是逐渐浓郁。一路上,卖年货的、卖鞭炮的大绿棚子已经支了起来,街道上不时能看见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拉着行李往家走。唉,人家都回老家过年了,我还他妈在外地搬砖呢。这肉烧饼再好吃,也没我们家老太太做的炸酱面符合胃口。
回来以后,我一边抽烟,一边捧着电脑敲敲打打,等到中午吃完饭,已经基本把整体框架和史料记载的部分做完了。不过,一座出色的展厅和展馆,其内容总是需要精彩的故事。除了书本上的东西,当地的传闻和野史,也是吊起观众胃口的关键。想了解这些事,还得找老潘头。就算他本人不清楚,也能帮我联系在当地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去了解。
“潘大爷!潘村长在家吗?”走到一座贴着门神的门楼前,我拍了拍门。今天是星期六,老潘头并没在村委会。自打我的手机在断龙山报废了,我就一直处于“通讯基本靠吼”的状态。开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这孩子我认识,是老潘头的孙子小顺儿。我一看就乐了,小顺儿脸上画着猫胡子,脑袋上还套着老虎帽子。再往院里看去,几个孩子正在东躲西藏,显然是在做游戏。那时候的手机还没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网络游戏,孩子们也不像今天,就算近在咫尺也要联网玩游戏。
小顺儿似乎有点认生,怯生生的看着我。我一看这样就笑着问道:“你叫小顺儿吧,我是你爷爷的……朋友。你爷爷在家吗,我找他有点事。”我们之前来过一次,这小顺儿记性还不错,想了一会儿突然好像记起来:“你是首都过来跳大神的叔叔吧,我爷爷说你们可牛啦。他有事出去了,要不你进来等会儿吧。”
小顺儿的爹妈都在首都上班,只要学校一放假就把孩子放在老潘头这里。老潘头的大闺女在村里开了一家托儿所,老伴就在那边帮忙看孩子。所以我进来的时候,家里并没有大人,只有三四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来回追跑打闹。老潘头家里有没有成年人,我贸然进屋显得不太礼貌,所幸院子里阳光还好,晒在身上还算暖和。于是我点起一颗烟,一边看着这帮小子胡闹,一边等着老潘头回来。
不过,等到太阳西坠,我这一盒烟都快抽完了,老潘头还没回来。手头又没有手机,等的我干着急。眼见着孩子们都要回家吃饭了,我也不想再等了,打算抽完这颗烟就起身回去。这时,小顺儿从厨房掏出两个馒头,一边啃一边对小伙伴说:“我爷爷真讨厌,昨天他去吃大席,明明说给我带大肘子回来的,结果啥也没有!”“你爷爷骗你的,吃流水席的时候他根本就没在,我爸当时还想找他问事呢,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孩子擦着鼻涕说。“他怎么可能去吃席?我们昨天晚上在棒子地里捉迷藏,我看见他跟四狗子蹲在一块说话呢。”另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边往外走边说道。
四狗子?我被这个名字吸引了。四狗子不是今天早上被抓回来的那小子么。既然老潘头昨天还在村里和四狗子说过话,为什么早上又装成一直没见过他的样子?他们昨天为什么又在棒子地这样隐秘的地方说话,老潘头到底在隐瞒什么?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小顺儿,我先走了,你爷爷回来就说尹叔叔过来找过他。”和小顺儿交代了几句,便紧走进步,在小巷子里追上了那个孩子。
见我叫住他,这个孩子回头看着我。“小朋友,你叫啥名字啊?”我笑着问道。“我叫兔宝!”孩子见到陌生人并不发憷。“兔宝,你昨天见到潘爷爷和四狗子说话了?当时啥情况,他们都说啥了你还记得吗?”我从包里拿出一块外国进口的巧克力,塞到了兔宝手里。
见有好处,兔宝显得很高兴。“嗯……当时我们在捉迷藏,我跑进棒子地藏起来,后来,就看见俩黑乎乎的人影钻进来了。开始我还以为是胖子开始找人了,就蹲下来没吱声。听说话声,是潘爷爷和狗子叔。”
“那他们都说了什么?”我问道。“我也没听太清楚,就听狗子叔说什么……人头,还说什么翟家丘子……”人头!我心里猛的一颤。“潘爷爷说,让狗子叔别回来啥的……”兔宝掰开巧克力放进嘴里,眼睛一亮接着说:“哦对了,潘爷爷还说……那是咱们村儿的,不能便宜了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