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陈有德看见那三具尸骨倒吊在井底密室时的表情,还会怀疑这个戴着大金链子、一胳膊纹身的怂货是否真的是混过社会的。反正看着他倒拿着手机、哆哆嗦嗦报警的一幕,我还是不厚道的笑了。
“喂喂!我,我要报警!我死在井里啦,不对,我家的井死啦!哎呦不是,我家井里死人啦!死了仨!我这是长城小镇13号……”在被我纠正之后,陈有德终于将手机转了个方向,拨通了报警电话。显然,陈有德被眼前的景象吓的有点语无伦次,然而没等陈有德把话说完,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女人冰冷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行了二当家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井底下能有信号吗?要知道你胆子这么小,就不带你下来了……”肖老二掏出一张面巾纸,拍在陈有德满是冷汗的脑门上继续说:“这几具尸体从白骨化程度来看,至少也有大几十年了,说不定都要追溯到民国时候。我跟你说,当年很多钱多心黑的主儿,请一些邪门歪道的人用小孩的精血或魂魄炼制续命丹药,穷人家丢个孩子也无力去找,这种事多了去了!你现在就是把警察叫来,能不能查清楚怎么回事不好说,但是你们陈老板从此也就别想消停了,什么展览啊也就别办了。”
“我师弟说的不错,这些孩童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钱锦从尸骨身上扯下一片残存的衣服碎片,在手机灯光下照了照说道,“如果陈兄还信得过我们,就暂缓报警,让我给这些孩子的亡魂做场法事,彻底清除贵府的麻烦,等所有的邪祟都被驱除后,陈兄再报警也不迟,你看如何?”凭借钱锦和肖老二多年与墓葬、古尸打交道的经验,只要稍微看上几眼,就能判断出这几具尸体死亡的大概年代。如果陈有德执意报警,不仅一时半会什么也查不出来,还会给我们的调查工作带来更多麻烦。听钱锦说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年代久远,陈有德这才多少放了点心,半推半就的被我们带回了地面。
当天晚上,钱锦装模作样的在古井旁做起了法事,又是念经又是烧纸。虽然看上去很体面,但我们几人都知道,从写满殄文的石头被老许挖开,魂霾脱离阵法的一刻起,这些孩子的怨灵就已经遁入地府。我们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为自己赢得陈有德的信任,和更多调查的时间。法事之后,陈有德照例陪着我们吃了夜宵。席间我们从陈有德那得到一个消息:如果原计划不变,陈启沅再有三五天就要回来了。陈老板是见过我的,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找到任何导致老许发疯的线索,就只能再想其他办法。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加快了调查的速度,还让陈有德给我们调出当时拍到老许的监控录像。画面中,鬼鬼祟祟的老许在那些门廊、过道下不断过来过去,有时候去摸一下墙砖的缝隙,有时候又看看房檐下的鸟窝。这些地方我们又前前后后搜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一些陈家的佣人不时探出头来偷看,和身边的人捂着嘴说着什么。
“钱哥、老二,你们说这老许,他在这些地方过来过去那么多次,难道就没发现这儿有摄像头么?”趁着陈有德上厕所的功夫,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你的意思是,他故意在这些地方留下痕迹,其实另有其他目的?”听完我的话,钱锦的眉头皱了起来。“也说不定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边有监控吧,你们看那摄像头,都快让鸟窝给挡住了,要是不仔细看谁会注意啊……”肖老二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们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意见,都没有给出有说服力的见解。唯一的共识就是,如果再击中精力纠结于老许曾经去过的地方,就算陈启沅不回来,陈有德恐怕也会开始怀疑我们的动机。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除了发现古井中的尸骨之外,我们都没有再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虽然不愿承认,但我们都知道这次陈家之行将会以失败告终。在钱锦告知陈家的邪祟彻底被扫除干净之后,陈有德喜出望外,一定要我们多留几天等陈启沅回来当面道谢。见我们极力婉拒,陈有德还是说如果非要走,也要在陈家吃过午饭,他要大摆宴席招待我们,就算他陈有德报答钱锦的救命之恩了。
虽然有些意兴阑珊,但看见各种山珍海味往桌上端,我和肖老二还是没出息的咽起了唾沫,假惺惺的客气了几句,便冲着东坡肘子和葱烧海参下了筷子,让身边的钱锦好不尴尬。“二位,慢点吃,咱这后边还有大菜没上呢,嘿嘿……”见我和肖老二狼吞虎咽的样子,陈有德笑着说道:“我虽然就是给我堂哥看这院子,很多事我说了也不算,不过请几位吃点可口的饭菜,我还是能做主的。我们那厨师长老何有一门祖传的手艺,专门会做烤全羊,那味道才绝呢!”
一听这话,我和肖老二都放慢了筷子,提鼻子一闻,果然闻到窗外飘来一股烤肉的香味。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外面饭馆做烤全羊的也不在少数,我也在各种场合吃过几回,并没有什么稀奇。“嚯,你怎么知道我就爱吃这口啊?这烤全羊啊,讲究的是用西北的滩羊,或者是1~2岁的内蒙古大头羯羊,用果木或落叶松木屑为原料烤制。上来的烤羊得是黄红油亮,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酥香可口。最关键的是在开吃之前,一定要在羊身上划三刀,寓意‘三羊开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您家这位何师傅是内蒙的还是宁夏的?今天我得好好尝尝他的手艺!”肖老二是陕西人,对羊肉本来就情有独钟,一说要上烤全羊,立刻来了兴致。
陈有德微笑的听着肖老二胡侃,待肖老二说完,他才抿了一口酒说:“这老何既不是内蒙的也不是宁夏的,他做的这种烤全羊,我保证您几位之前都没吃过。我也不用多说,等一会儿这道菜上来,你们就知道了……”
陈有德话音未落,只见餐厅大门一响,两个厨师打扮的中年人推着一辆餐车走了进来。餐车上端端正正摆着一只焦香四溢、滋滋冒烟的烤全羊,羊头上还顶着一朵绸布做成的大红花。陈有德应该是提前交代过,两名厨师将烤羊抬到桌上,羊头的位置正对着钱锦的位子。将大菜中鱼、鸡或牛羊的头部对着最尊贵的客人,在中国很多地区都有这样的讲究。钱锦赶忙起身推脱,陈有德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将一把餐刀递到了钱锦的手中说:“钱道长,刚才肖兄弟说的没错。如今这羊已经到位了,咱们先给它来个三阳开泰,这也是吃这道菜的规矩。来吧钱兄,您就别推辞啦!”
“所幸我是个正一派的散修道士,还能在非斋日偶尔吃一些肉食。若是全真一道,可就真不敢从命了,呵呵……”见推辞不得,钱锦只得微笑着站起来,走到烤羊的侧面,用餐刀向羊背划去。只是这一下,一股异香瞬间从割开的羊背中传来;钱锦再割第二刀,烤熟的羊肝、羊肚便从酥嫩的羊肉中流出,羊肉的焦香和羊杂的闷香融为一体,散漫整个房间。
“这,这是……铜羊藏万金?”肖老二瞪大眼睛问道:“这手艺……居然没失传!”见肖老二一幅惊诧的表情,我忙问这道菜的由来。肖老二解释说,这道菜本是在唐朝时期,从西域传到中原的美食,俗称羊包肚。是将羊宰杀后,将内脏取出,以二十多种香料腌制、烘烤,待到一定火候,便重新放回羊的体内用羊肠缝合后继续烘烤,唯独将羊心从羊嘴的位置塞入。等整只羊全部烤熟,不同食材所呈现的香味会完美融合,让人欲罢不能。不过,这道菜在制作上极其繁琐,对炙烤的火候要求极高。烤的老一点,肉就会失去鲜香脆嫩的口感;火候差一点,烤羊体内的羊杂就不会软烂。这些还只是对炙烤技术的要求,最关键的是,腌制羊杂的香料配方是很多烤羊师傅不外传的商业机密,渐渐的会配制这种香料的人越来越少,直至今天几乎绝迹。肖老二也是听他爷爷说过这道传说中的菜肴,今天能亲自品尝,也是不免一阵感叹。
“哎呦,还是肖兄弟有见识!来来,咱们将来得多亲多近,这杯干了啊!”听肖老二讲的头头是道,陈有德也是颇感意外,立刻举起酒杯向肖老二敬来。厨师接过刀,将烤羊熟练的分割开来,几人便又在陈有德的带动下吃了起来。然而,这道与众不同的烤全羊色虽然香味俱全,吃在嘴里也是无比鲜嫩,但我咀嚼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是我忽略掉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几位,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陈有德接过厨师递过来的一双长筷子,将羊嘴掰开,小心翼翼的把筷子伸进烤羊的喉咙,不多时,便从里面夹出一个通体焦黄的羊心放入盘中。只见羊心冒着香气,在放进盘子的一刻,竟然裂成六瓣,如一朵金黄色的莲花绽放在我们面前。“各位,这叫羊莲心,是这道菜最美味的地方。还等什么呢,下筷子吧!”在几个人的喝彩中,陈有德给我们每人拣了一片羊心放在碟中,面露得意的催我们品尝。
然而,看着眼前的羊心,我竟然干呕起来。惹得众人都有些担心的看着我,陈有德更是面露尴尬。“哎,老尹,你怎么了这是?不舒服啊?”肖老二拍了拍我的背说:“你也没喝酒啊,怎么着,吃的太多了?”
我对肖老二摆了摆手,便对陈有德问道:“陈二哥,当初那姓许的,是不是也吃过这道菜?”此话一出,几人顿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酒桌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对,对啊,我堂哥当时是请他们几个负责人吃过这道菜,你怎么知道的?”过了许久,陈有德才有些诧异的回答。
我终于知道自己忽略的问题在哪儿了。在第二次去医院看老许的时候,他爱人便将几张老许画的画转交给我们,其中有一副便是几个恶鬼将老许的内脏掏出,在煮熟后又放进他嘴里的画面。此前我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老许在陈家大院徘徊的那些地方,完全将这些画抛在了脑后。此时我才意识到,老许在装饰装修行业干了多年,是一个对建筑细节很敏感的人,他又怎会没有注意到那些摄像头的存在?他的一切举动,包括进入关王殿都是在掩人耳目,而给我的那些画里的内容,很可能是老许真正想告诉我的。
“你们家有没有铜镜,或者类似铜镜的东西?”我没有理会陈有德的问话,直接打断他反问道。在我的印象中,那些画里的第一张,便是一面散发着黄色光芒的铜镜。
“铜镜?应该是没有!”陈有德想了一会儿说:“要说穿衣镜,我堂哥的卧室里就有,那也不是铜做的啊。再说啥是铜镜啊?铜做的镜子,那照人也不清楚啊!”见陈有德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铜镜,我赶紧用手机上网找到了一张铜镜的照片拿给他看,他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看这样子,倒是有点像我们家正门里的那扇影壁墙啊……”
其实,我的第一反应也是陈家大院门里那面形似铜镜的影壁,但那影壁只是一道石墙,通体青白,根本和什么金光拉不上关系。我又让他再仔细想想,但陈有德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确定,无论是房子里还是院儿里,他都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
“二先生,我们做饭那院儿,墙边上到是有个黄铜的东西,也是圆的看上去像个镜子,这位小哥说的是不是那个东西啊?”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还在边上帮着分割羊肉的厨师老何插了一句。“啊?你们做饭那院?”陈有德愣了一下,显然他这个以陈家二当家自居的远房亲戚,从来没有去过厨房这种地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几个人放下手中的碗筷,匆匆跟着老何来到厨房所在的院子。
“哎呦,御膳房……咱这都成皇宫大内了嘿!”刚一进院子,肖老二就指着月亮门上的匾额笑道。我的心思全在老何说的铜镜上,完全没理会还在打趣的肖老二。“何师傅,你说的那面铜镜在哪儿?”我迫不及待的问道。顺着老何的手指,众人甩脸观看,只见一个黄铜为体,青石为基的东西就戳在院子的一角。
看到这东西的一刻,我激动的心情顿时失落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铜镜,而是一面黄铜打造的日晷。日晷是是人类古代利用日影测得时刻的一种计时仪器,是人类在天文计时领域的重大发明,被沿用达几千年之久。
“哎呦,咱家还有这么个玩意儿呢!老何,这东西什么时候搬进来的?”陈有德显然没见过日晷,上前抚摸着日晷上的刻度。“什么时候不知道,反正我到咱陈家大院十多年了,打我来这儿上班的第一天,就有这个东西。”老何答道。
“这不是我们要找的铜镜,出去吧……”我一脸沮丧的准备往外走。此时,刚才还藏在云层中的太阳露出头来,午后的阳光正照射在黄铜日晷的圆盘上。我的眼睛被晃了一下,猛的回头向日晷看去,只见一道金光顿时通过反射,将日晷对面的一间房子笼罩起来。
这个变故让我顿时停下脚步,因为老许的第二张画,便是他被铜镜中的一道金光完全笼罩。我赶忙向那间房子走去,只见房子里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房子上挂着一面有些破旧的匾额,上写三个字:宰牲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