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恨更快一着,右手忽然改变了方向,竟来硬抢叶枫手中的长剑。叶枫当然不让他得逞,长剑一转削向他的五指。胡恨似乎早算准他会这样,将手一缩,竟是虚招,转到他背后,一掌往叶枫后背拍去。叶枫竟不回头,长剑从自己左胁下穿过,嗤的一声,刺向胡恨的小腹。这一招并不是华山剑法。
胡恨想不到他从这个角度出剑,心下暗暗称奇,左膝屈起,撞在叶枫的剑身上。叶枫的长剑登时歪到一边去。胡恨右手五指疾刺,如五把短剑,往叶枫胸口戳去。叶枫识得这招,正是华山派的“千变万化”。原本是一剑刺出五朵剑花,分刺对方身上五处穴道。胡恨以指代剑,只击一处,更是诡异狠毒。
叶枫眼明手快,侧身避过,长剑从胡恨双臂间穿了过去,笔直一剑,刺向胡恨的心口。胡恨道:“蠢才,龙城飞将轻灵飘逸,难以捉摸,你这大张旗鼓而来,别人已经严阵以待。倘若卫青,李广像你这样去攻击匈奴,恐怕脑袋早被剁了。”双臂倏地合起,犹如两扇关上的铁门,把叶枫的长剑困在当中。叶枫一惊,忙抽回长剑。
胡恨双掌啪的一声,牢牢地夹住了剑身。叶枫用力外拨。胡恨有伤在身,气力不济,竟被他一寸一寸抽了出来。牛千户见势不妙,提起快刀,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叶枫看在眼里,腰部下坠,微微撅起屁股。牛千户以为他又要施展“放屁如刮大风”邪功,忙停止不前,另一只手抱着紧了一根柱子,心道:“总不成连柱子也能震倒。”
胡恨道:“谁要你的破铜烂铁!”松开双掌,往外一推,叶枫只觉得一股大力迎面涌来,站立不稳,往外退了几步。胡恨道:“华山派堕落到今天境地,既有余观涛的不思进取,又有你们的不知变通,吃我一掌。”抢到叶枫身前,砰的一声,一拳击中他的面门。叶枫仰面便倒。
牛千户大笑,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若非本将军指挥得当,你焉能击得倒他?”众人见他厚颜无耻,暗自摇头。胡恨道:“是,是。”牛千户道:“跟着本将军混,亏不了你,钱够你花,女人任你玩。叶枫神智清醒,脊背尚未触地,腰间发力,一跃而起。摸摸作痛的脸颊,心道:“他对华山派功夫了若指掌,处处将我压制,难道我无计可施么?”不由心生怯意,目光游离,意欲夺路而走。
胡恨凝视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事,微笑道:“自己的肚子能装多少的酒,自己的肩膀能挑几百斤担子,心里最清楚不过,多一杯、多一斤也不行。你明明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要逞强呢?纵然我不杀你,难道我的拳头打在你身上,你就不痛么?”叶枫低垂着头,心里百般滋味。倘若他一走了之,等于宣告失败,可是留在这里,他又没有办法制伏胡恨。走是不走?
他低着头,心仿佛到了远方。远方有个人在等他。胡恨道:“人固有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你不明不白丢了性命,以后谁和她练那套情意绵绵的剑法?”叶枫心乱如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胡恨手指叩击着桌面,听在耳里,犹如她一声声的呼唤,不觉心情荡漾。而他的声音也充满了难以拒绝的诱惑:“外面莺歌燕舞,?花似锦,少年啊少年,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呢?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做困兽之斗呢?谁会在乎你是做英雄,还是做狗熊?”
他指着楼梯,缓缓道:“路就在你脚下,难道你看不见么?”叶枫已不再去想,悄悄抬起了脚。牛千户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是你老大,还是我老大?”胡恨道:“当然是你老大。”牛千户道:“是不是老大说了算?”胡恨道:“那是当然。”牛千户道:“你为什么不杀他?”胡恨道:“在下答应过一个人,不能杀他。但是大人要杀他,在下决不阻拦。”牛千户道:“好。”胡恨拱手笑道:“恭祝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叶枫心中一凛,寻思:“避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倘若迈不过这道坎,这辈子将是抬不起头的懦夫,一事无成。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有什么好怕的?”瞬间全身皆热,抬起脚慢慢落了下来。此时天色更暗,屋里昏暗无光。牛千户庞大的身躯立在中间,犹如一尊黑黝黝的铁塔,威风凛凛。叶枫拍了拍脖子,道:“要砍头就快点,老子抓紧投胎,找个好人家。嘿嘿,嘿嘿。”牛千户道:“好!”窜起数尺,一道雪白的刀光当头劈下。
尽管他这一刀并不快,但人人惊心动魄,脸色剧变。转眼间刀刃已经到了叶枫的头顶,众人眼珠凸出,气也喘不过来。叶枫神色漠然,一动不动,好像上面根本就不存在一把可以把他脑袋劈成两半的快刀。可是牛千户就像被人抓住了命根子,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额头全是密密的汗珠。叶枫笑道:“将军为何不动手?”牛千户颤声道:“我……我……”只见一滴滴汗珠落在刀身上,形成一道细细的水流,从刀尖上冲了下来。
不知何时,叶枫的剑尖已经抵在他的胸口,但是谁也没有看见他怎么出手的。牛千户眼光偷偷往胡恨瞥去,胡恨大口吃着东西,嘴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叶枫略一用力,剑尖入肉,牛千户一声惊叫。叶枫冷冷道:“这点痛都吃不住,将军的胆子是纸糊的?”牛千户道:“你……侮辱朝廷命官……当心……当心……”叶枫笑道:“我反正做下罪不可赫的勾当,左右都是死。”长剑在牛千户两腮上下翻飞。
在闪烁的剑光之中,牛千户满腮虬髯被剃得干净,叶枫道:“这下该定我什么罪?”牛千户咬牙道:“满门抄斩。”叶枫手腕一送,剑尖又入肉几分,道:“上面给你权力,是要你忠义于心,保境安民。你却拿它恐吓百姓,为自己谋利。是我该杀还是你该杀?”牛千户怒道:“你胡说八道,我祖上三代务农,最是了解百姓疾苦。我每次上山下乡,总给孤苦无助的老人送去钱粮,有时候手头紧,向同僚借钱买东西,谁不知道我牛将军两?清风,爱民如子?”
众人心道:“谁不知道你是天高一丈,刮地三尺,大家无处可逃?”叶枫剑尖顶着他向前走了十余步,鲜血落在地下,又被他双脚踩过,留下一个个殷红的脚印,却无一人怜惜同情他。叶枫脸上带着微笑,道:“那是我无法无天了。”剑锋斜转,划断牛千户衣襟上的一条带子,从他怀里滚出几锭银子,一个女人贴身穿的红肚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以及一个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还有一个大信封。
牛千户一看到这些东西,全身肌肉都已僵硬。叶枫剑尖挑开小纸包,见得里面包着一绺弯曲不直的毛发,约莫三五分长短。叶枫起初不明所以,随即恍然大悟,不由得面红耳赤,“呸”了一口。牛千户道:“是她硬塞给我的!”叶枫道:“不是投你所好么?”信函并未封口,抽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道:“念。”牛千户道:“偷窥朝廷机密,诛灭九族……”叶枫道:“你这种级别的下级军官,也配接触国家大事?我是无恶不作的陈麻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念。”手上加了几分力,血流如注。
胡恨头也不抬,分明是坐山观虎斗。牛千户咬了咬牙,念道:“白河湾张老呆送我一百两银子,想将齐金发取而代之,由他做里正。他打得好算盘,一百两就想本将军为他火中取栗,本将军亦不是省油的灯。我故擒欲纵,透些口风给齐金发,教他们两人自相残杀,谁出得价钱高,就由谁来做里正。”
“范家两姐妹是真心对本将军的好么?一个赠我红肚兜,一个送我毛发,说什么对本将军情深意重,刻骨铭心,要我莫做情场高手,辜负了她们一腔热情。嘿嘿,谁不知范家姐妹专门勾引官场人物,谁红和谁好?她们见得本将军如日中天,前程似锦,故而想为自己寻条出路,老时有个好归宿。本将军倘若纳他们为妾,岂非墙头都要被别人扒烂了?不管她们使多少手段,本将军只有一招应付,玩玩而已,别的免谈。哼哼,越是长得好看的女人,越是薄情有心机。她们心中何曾有过情爱?若不然怎么美女都嫁给了,那些大腹便便,猥琐丑陋,年经可以做她们的父亲,爷爷的高官富翁?”
“真正让本将军念念不忘的是刘白痴孙女,虽然才十二岁,但长得婷婷玉立,肌肤白皙,惊为天人。可恨刘白痴不识时务,似防贼防盗处处提防着本将军,害得我三番五次无从下手。本将军须得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虎视眈眈的富二代、官二代抢先拱了白菜,到时后悔莫及!本将军此次回城,吃些强身健肾的补品,休养几日。再寻些闲汉,用调虎离山之计,设法支开刘白痴,他的孙女岂非成了本将军的囊中之物,手到擒来?本将军想要的女人,就没有人抢得走,是也不是?”
众人默默无语,向着他怒目而视。叶枫冷冷道:“你是这样爱民如子?”牛千户蓦地大吼一声,身子斜转,带动剑锋,生生在他胸前剜下一块肉。但这样一来,他也摆脱了叶枫的掌控,提起快刀,往叶枫心口刺去。叶枫放他过来,左手按住牛千户的后脑勺,将他当成一枚极大的陀螺,滴溜溜的转了起来。
牛千户梗着脖子,奋力抗争。然而从头上传来的力道,就像一个可以吞噬所有力量的漩涡,他身不由已,绕着叶枫一圈一圈地转着圈子。不一会儿,牛千户头晕脑涨,不分方向,双手使劲地揉着眼睛,道:“他奶奶的熊,奇怪奇怪,满天的星星,是不是天黑了?阿福还不点灯?”叶枫松开五指,往后一站。牛千户毫不知晓,仍在转着圈子,踉踉跄跄,神情迷惘。
叶枫飞起一脚,踢在牛千户的屁股上,道:“滚你妈的咸鸭蛋!”众人哄堂大笑。牛千户跌跌撞撞,撞翻了数张桌子,才收住身形。正好站在胡恨面前。牛千户摇头晃脑,过了良久认出胡恨,怒道:“本将军保家为国,你倒逍遥快活得紧!”一掌掴了过去。胡恨笑容满面,道:“你真以为自己牛得很?”按住他的脖子,猛地往桌上撞去。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不仅桌上碗碟尽碎,就连坚硬的松木桌面亦破了个大洞。牛千户一张脸似被捣得稀烂的肉块,插满了碎瓷片,木屑,满脸是血,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众人不忍直视,皆以为牛千户必死无疑。偏偏牛千户还能发出声音:“本将军决不会放过你……”胡恨道:“你走吧。”牛千户一怔,道:“我去哪里?”胡恨道:“地狱。”抓起牛千户,从窗口扔了出去,牛千户凄声长呼,不知是死是活。
大风吹得未关的窗户嘭嘭作响,吹散了积在屋内的热气。可是众人仍觉得口干舌燥,衣裳被汗水湿透。叶枫慢慢走了过来,握剑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胡恨声色不动,道:“你真的不走?”叶枫道:“人不能白死,杀人偿命。我送你走。”快若闪电般刺出一剑,众人顿时精神一振。胡恨跳了起来,抓起一双筷子,拨开了剑锋,道:“喂,你下一招是不是一剑东来?”
叶枫哼了一声,笔直一剑刺出,正是胡恨所说的一剑东来。他明明知道胡恨熟悉华山剑法,已经明明吃了大亏,为何还要再使?是不是他黔驴技穷,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胡恨嘿嘿笑了几声,蹲下身子,从叶枫剑下钻了过去。叶枫一怔,胡恨已站了起来,筷子戳到面前。叶枫大骇,长剑飞舞,泼水难进。
胡恨在剑光中穿来穿去,筷子突地往叶枫腰间挟去,暴戾奸诈的眼睛充满了柔情蜜意,在昏暗的屋中,灿然生光,格外明亮。众人忽然怦然心动。只听得胡恨低声道:“韩寿偷香。”叶枫脸上杀气瞬间消失,似罩上一层朦朦胧的水雾,长剑贴着筷子轻轻摆动,叹息道:“相濡以沫。”
胡恨足尖一点,跃上一张桌子,左手轻抚着鬓发,犹如坐在台前化妆的女人,神态欢悦轻松,嘴角含笑。筷子对着叶枫虚点几下,道:“欢喜冤家。”叶枫也跃了上去,长剑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发出轻柔的嗡嗡之声,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年子弟,喝了几坛烈酒,终于鼓起勇气向自己仰慕的女子畅开心扉,道:“比翼双飞。”胡恨一个筋斗栽了下来,整个身子隐匿在一根柱子之后,只露出小半张脸,似笑非笑,媚意甚浓。道:“眉目传情。”
众人并无厌憎之意,反而心底齐齐涌上一句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叶枫眼神涣散,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已放松,长剑并不敢向他直刺,上下扭曲翻动,犹如狂热的信徒,向偶像膜拜行礼一样,道:“故剑情深。”两人来来往往,拆了数十招。在众人看来,压根就不是性命相搏的厮杀,而是一对心心相印的情侣在花间月下嬉戏,举手投足之间,柔情似水。
一时之间,整个二楼春色撩人,令人心醉。不知是谁,哼起了温柔的小曲。也有眼尖的人看出来了,胡恨完全掌握着场上主动,一招一式皆牵引着叶枫,而叶枫亦步亦趋,失魂落魄。胡恨轻笑一声,踩着桌子一张张跃了过去,道:“两相情愿。”叶枫神情呆滞,紧随其后,长剑软弱无力,道:“君子好逑。”
胡恨纵到最后一张桌子,忽然回过头来,神色狰狞,厉声道:“你果然痴情的很。”筷子往叶枫身上几处穴道点去,显然不想取叶枫的性命。这一下纵然在众人意料之中,但众人还是齐声发喊,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锐气尽失,魂不守舍的叶枫也变了,双眼精光四射,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长剑拖起一道耀眼的光芒,刺了出去!
胡恨的筷子尚离叶枫数尺,叶枫的长剑已经递到他身前,剑气逼人,众人胸口一窒,大声咳嗽。胡恨心念电转,知道招架不住,百忙之中忙向后跃出,仍然被长剑在手上拖了道长长的口子。若非他闪避及时,恐怕整根手臂都要被削断。胡恨又惊又怒,道:“你不是中了慑心术么?”叶枫道:“我心中只有仇恨,你怎么奈何得了我?”纵身而上,又在胡恨腿上刺了一剑。
胡恨连吃两剑,无心恋战,大口喘息着。叶枫吐了口气,道:“下辈子做个好人。”刷刷刷连刺三剑,胡恨就地一滚,冲到了众人面前。众人大惊失色,哇哇乱叫,抱头鼠窜。胡恨一手抓起一人,往叶枫剑尖掷去,怒道:“做好人还不如做猪做狗。”从窗口跃了出去。他正好落在系在店门口牛千户坐骑的鞍上,扯开缰绳,纵马便走。
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牛千户,忽然举起一只手臂,仿佛要拦住他,嘶声道:“马……马是我的,肥鸭、母鸡、腊肉都是我的……”胡恨道:“你居然没死,我不高兴得很。”纵马从牛千户身上踩了过去。踩断的骨头就像打碎的瓷器,清脆悦耳。牛千户发出几声低低的惨声,终于无声无息了。叶枫气急败坏地从小树林取出马匹,胡恨早已不见踪影。幸好前几天大雨连绵,遍地泥泞,纵使胡恨再有本事,也无法消除遗留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