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胖子道:“姓范的那老贼,简直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压根就不懂所谓的人心,便是让大家有饭吃,有钱花。本来非常时期,更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人心涣散。大家已经过得极其清贫,再加上他这样胡来瞎搞,不是把大家往外赶么?半个月不到,十停兄弟便散了七停……”
上官笑道:“余下的三停,都是忠心耿耿,坚贞不渝的好兄弟,他们之所以留下来,并非忠于范庆恩,而是知道一旦连他们都走了,神都帮便彻底倒了。我也是那些人的其中一个。”富胖子道:“留下来的人,还对范庆恩抱着一丝企盼,以为他是一时头热,迟早会认识错误,收回成命。”上官笑道:“他宁愿神都帮倒了,也不会改变决定。”
富胖子道:“他不仅不收手,而且变本加厉,隔三岔五就颁布几条规定,分明是不想大家活了。”上官笑道:“当时我们占据着半个洛阳城,不到半年光景,手中就剩下几条街。唉,敌人强大并不可怕,就怕我们自己变着花样作死。”富胖子道:“那几个月,活着比死还要难受,大伙既没有收入,又不敢用手段去敛财。街上的商户,见得我们如丧家之犬,都不肯赊账我们。有些兄弟实在走投无路,竟要自己的妻女到外面做生意,才勉强渡过难关……”
屋顶上的叶枫心道:“这个范庆恩想让神都帮走正道,只是他过于固执不化,不给底下人出路,致使怨声载道,让上官笑有机可趁。”目光向赵鱼脸上移去,见他低头沉思,又想:“神都帮多是不法之徒,对他们网开一面,就是前功尽弃。这个范庆恩明知这样做是自取灭亡,仍然坚持做下去,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还是蠢不可及的大笨蛋?”只听得富胖子道:“那天是三月初三,大伙凑了些钱,到后街孙驼子店里喝酒。那一顿也是散伙酒……”
上官笑道:“那天我并没有去。”富胖子道:“大伙都以为帮主找到了好出路,不辞而别了。”上官笑道:“我像没义气的人么?”富胖子道:“谁也想不到,帮主居然一个人到范庆恩家中,手刃了范庆恩老贼!”叶枫心中一阵沧凉:“想做实事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不是身败名裂,就是死于非命。”
上官笑道:“因为我也受够了这种生活,堂堂的男子汉,竟然靠妻女卖肉苟延残喘。每次我老婆衣裳不整从外面回来,抓我的脸,骂我再不想办法,就和别的男人跑了,我还能做缩头乌龟么?”盯着富胖子。富胖子道:“属下没有帮主的魄力。”上官笑微笑道:“你若是有魄力,今天不是你做帮主么?”
富胖子面色骤变,急声说道:“属下不敢。”上官笑哈哈大笑,右手搭在他脑门,使力一按。富胖子“哎哟”一声,脑袋缩入颈中。上官笑道:“你最适合做缩头乌龟。”富胖子不仅不以为耻,反而脑袋不动,四肢晃动,做了个乌龟凫水的动作。上官笑道:“我之所以孤身一人,独自赴险,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一失手了,决不会连累诸位兄弟。天可怜见,我还是成功了。”富胖子道:“帮主取代范老贼,当即取消老贼定下的狗屁条令,另立帮规,条条都是为兄弟们着想。没过几天,出走的兄弟们纷纷回归,三个月之后,回复失地,二年之后,吞并运河帮,兄弟会……”
叶枫心道:“另立帮规?不就是纵容下属胡作非为,横行霸道么?”忽然觉得沮丧极了:“为什么做坏事的人,倒是更顺风顺水呢?”又听得富胖子道:“自从帮主掌权,神都帮事业兴旺昌盛,我是又富又胖,成了名副其实的富胖子,大家收入年年翻番,真正称心如意,快活极了。”叶枫又想:“赵大哥一心想改变官场风气,让百姓活得更有尊严,只是他的下场和范庆恩差不了多少,被上司打压,难以出头,被同僚排挤,处处受制。”
神都帮众人心道:“日子是快活了,只是老子的头发绿得像大草原了。”转念又想:“这样的快活,别人做梦都想,我们何必身在福中不知福呢?”于是心里没有了怨恨,反而觉得心安理得,坦然接受了。像他们这些只图当下享受的人,非但没有血性,以及感到耻辱。甚至认为要过上美好生活,就必须有所付出。上官笑目光往众人脸上缓缓扫去,笑道:“并非我吹牛说大话,也只有我上官笑可以带领神都帮走上兴盛之路,少林寺的江湖地位高不高?见得我们风生水起,还不是放下身段,与我们合作,共同赚钱?”
叶枫心道:“上官笑树敌过多,不找少林寺做靠山,早就横尸街头了。能把自己抱别人大腿的话,说成别人向他低声下气。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不过现在他和少林寺撕破脸皮,看他如何是好?”刹那间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众人道:“正是。”上官笑道:“少林寺虽然势力强大,但我上官笑从来就没有吓倒,更没有出卖本帮的利益,让兄弟们的生活变差,就像这次少林寺企图逼迫我接受苛刻的条件,我鸟也不鸟他们。因为我们足够强大,有求于我们的帮派,比比皆是!”众人忧心忡忡,暗道:“少林寺江湖地位数一数二,有几个帮派敢虎口拨牙?”
忽然之间,听得一人冷冷的说道:“我敢保证,从今以后,少林寺决不会找你们的麻烦。”气力不足,好像受了伤似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慢慢的从外面雪地走来。大门已经打开。那人步履缓慢,面若金纸,果然伤得极重。他手中提着一只极大的包裹,不知里面装的甚么。上官笑脸色大变,失声叫道:“金先生,你没事吧?”快步奔出,搀扶着那人,走回屋中。众人这才看清,金先生的胸前背后,分别留着一枚手掌印,连衣裳都已被震碎了。
正是这两掌,让他身受重伤。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道:“若非姓金的内力深厚,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叶枫他们见识多广,心里皆道:“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这人胆子真大。”早有人搬来铺着软垫的椅子,金先生坐了下去,微笑道:“托上官帮主的福,我一时死不了。”左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右手却抓着包裹不放。
上官笑忙道:“金先生勿动。”手臂伸出,抓住壶柄。金先生道:“上官帮主与苏庄主平起平坐,我一介下人,岂敢劳上官帮主的大驾?”左手食指弹出,轻轻落在上官笑手腕之上。上官笑只觉得脉门仿佛被虫子蛰了一下,“哎哟”一声,松开了五指,退开一步道:“这……这……”神色甚是惶恐。金先生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道:“倘若让苏庄主知道我在外面不守规矩,狐假虎威,岂不是要狠狠处罚我?”
他口气说得谦逊客气,但脸上却无半分畏惧之意。上官笑当然是听听而已,仍然拱手低眉,不敢造次。金先生道:“金某替苏庄主感谢上官帮主,正是上官帮主的夙兴夜寐,才有今天繁荣昌盛的神都帮。”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上官笑道:“还不是仰仗苏庄主运筹帷幄?”说得好像神都帮这几年不是和少林寺合作,而是苏庄主指挥得当。众人见他信口雌黄,无不惊得呆了,尽管他们也是脸皮够厚。金先生一声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没本事的人了?”
上官笑怔了一怔,道:“在下的确没什么本事,全靠运气好。”金先生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没有半分欢愉之意,听在耳里,无比的尖锐,众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皆道:“这个人怎么像老女人捏着嗓子呢?”听得金先生道:“你的运气真的好得很。”不知不觉之间,他已不再称呼上官笑为帮主,而是换成了你。他的双手却不闲着,解开了包裹。众人“啊”的一声惊呼,一发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脸上肌肉抽搐不止,人人均是惊恐万分。
只见解开的包裹,放着三个头上烧着戒疤,白眉白须的脑袋。上官笑颤声道:“怎么是……他……他们?”双手按在额头,只觉得手心潮湿,原来惊恐之下,冷汗直流也不晓得。金先生道:“你认得他们?”上官笑道:“我……我……认得他们。”金先生道:“原来你们是老朋友?”声音愈发尖锐,犹如尖针刺在众人的耳鼓。上官笑指着左边一个脑袋,道:“他是‘达摩院’的德方长老,使得一手好暗器……”
金先生道:“据说他每个月都要找你大赌一场,你总是输得一塌糊涂,连一个铜板也休想赢到。”上官笑道:“我一看到他,觉得头就大了,幸好他死了,否则金山银山,也要输得精光。”金先生道:“因为他把耍暗器的本事,用在了赌钱上面,你怎么能赢呢?”上官笑苦笑几声,指着中间那颗脑袋,道:“他是智真,一身横练功夫,全身肌肉好像石板一样,刀剑砍在上面,咣咣作响……”金先生道:“只不过他是个话痨,尤其喜欢和你的老婆,小妾关起门来谈天说地,一聊就是好几天。”
上官笑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金先生盯着右边的脑袋,道:“这个智空,虽然不找你赌钱,不和你家女眷聊天,但他却是最难对付,阴险狡诈,搜罗各种有关你的证据,若不是他的告发,德兴方丈也许至今蒙在鼓里,不知你竟胆大包天。”上官笑脸红了一红,道:“德兴那秃驴耳朵根软,别人一说就信。”金先生道:“你挥金如土,开销无度,不变着办法去捞钱,根本就无法维持周旋。”
上官笑满脸通红,又说不出话了。金先生摸着这三个光溜溜的脑袋,道:“好在我在半路碰到他们,否则此时摆在桌上的是你的人头。这三人并非等闲之辈,我一行十人,被他们杀了九个,连我都差点送了命。”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听得惊心动魄。少林寺折损了三名高手,决不会善罢甘休,势必要进行血腥残酷报复,而神都帮就是第一个开刀对象。金先生脸露微笑,道:“大家尽管放心,我们敢杀人,就有应对措施。”上官笑指着众人骂道:“都是没卵子的胆小鬼……哎哟!”左脸颊忽然多了五条红红的指痕。
金先生阴森森的道:“难道你妈死的早,没跟你说要嘴上积德么?”上官笑咬了咬牙,提起手来,打了他自己几个耳光,道:“不听妈妈的话,实在该打!”金先生哼了一声,道:“苏庄主和德兴方丈既是朋友,又是对手。他们既可以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相互拆台,大打出手,又可以为了共同的利益,亲密无间,并肩作战。一般人谁能看得懂他们的关系?”众人心道:“遭殃的还不是我们?”金先生道:“但是不管他们在私底下斗得多狠,却决不会摆到台面上,因为他们是大家的榜样,榜样是一身正气,不会尔虞我诈。”
众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心下稍慰。金先生道:“苏庄主为全盘着想,必然会扔块肉出来,平息德兴方丈的怒气。打了别人几巴掌,当然要给别人几个甜枣,总不能一个人占大便宜啊。”叶枫忽然心念一动:“苏庄主?除了‘洗剑山庄’的苏云松,还会有谁?”蓦地想起苏岩在华山的所作所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又想:“上官笑病急乱投医,却忘了苏云松欲壑难填,贪得无厌,这下可有得苦头吃了。”见得赵鱼嘴角带笑,分明不急于行动,要坐山观虎斗。
上官笑振臂高呼,道:“苏庄主高瞻远瞩,大伙跟着苏庄主,只有步步高升,一年强似一年。”众人跟着呼叫,心里却充满了忧虑:“我们又不是他的嫡系,好像是捡来的孩子,要得到他的宠爱,简直痴心妄想,最怕大事来临,拿我们做替死鬼。”金先生道:“安庆‘长江帮’的唐万元,和苏庄主极不对付,苏庄主不方便亲自出马,这桩事极有可能让德兴方丈来处理,也算弥补他的损失。”
众人似乎有些听白了,暗道:“如此说来,是德兴和尚和姓苏的做了个交易。可是德兴和尚为什么要德方三人白白送死?莫非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人物相互博弈的牺牲品?”挂在墙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犹如他们此时的心情,再迟钝愚笨的人,亦感到了不妙的处境。只有上官笑满脸笑容,他出卖了大家,换来了他稳如磐石的将来。金先生道:“所以我们要吸取教训,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只有把神都帮打造成铜墙铁壁,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才无从下手,对不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