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鱼道:“他是得了种病。”姚大通一惊,道:“什么病?”赵鱼道:“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甚至在虐待别人,终结别人性命的过程中获得刹那间的快感,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病。”青青道:“有些人一直以为自己是能够左右别人,无所不能的神。”姚大通紧咬着牙关,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动扭曲,仿佛是一条条蠢蠢欲动的毒蛇,缓缓道:“他有病,我也有病。”
青青柔声道:“但是你的病现在已经好了。”姚大通笑了笑,道:“我的心早已腐烂发臭,哪里好得起来?只不过我现在没有拨刀而起的能力,所以不得不老老实实做人。”边说边抚摸着手上疤痕,神色凄苦。叶枫道:“难道你仅仅是为了多活几年?”何冲摇了摇头,道:“他要亲眼看着他憎恨的人死在他眼前,是也不是?”
姚大通脸上的皱纹又在抖动扭曲,长吁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胡闹了几年,少爷忽然厌倦了这种日子,那时我新婚不久,妻子美丽贤惠,两人好得如蜜里调油,更不想去刀口舔血,时刻活在惊恐之中。”赵鱼盯着一扇并未合紧,被寒风吹得忽开忽关的窗户,说道:“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依照你少爷恃强凌弱,无事生非的个性,怎能耐得住寂寞?恕我直言,这恐怕是你的一厢情愿。”
何冲嘻嘻一笑,道:“狗改不了吃屎。”姚大通道:“他真的耐得住寂寞,每天在家里读书写字,修心养性,谁想得到他曾经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拿得起放得下,毫不眷恋,这样的人可不可怕?”何冲道:“莫非他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姚大通道:“他不怕任何的打击。有时候他对自己,甚至比对别人更心狠手辣。”
青青怔了一怔,似乎突然想起某个人,身子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叶枫道:“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能一下子切割过去,绝对是做大事的人,再不济也是个枭雄。”赵鱼收敛起笑容,神色变得凝重无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要把自己洗白。”青青道:“他是世家子弟,以后所走的是光明灿烂的道路,当然要设法清除掉这段不光采的记忆。”
这是大多数有污点之人最常用的做法,精心包装自己,美化过去,然后冠冕堂皇出现在大众广庭,向世人吹嘘,经过纂改修正的经历。漂白无非有几个目的,把不合法的脏钱,变成合法的收入,混迹上流社会,变成受人尊敬的人。那些每个汗毛孔里充斥着贪婪、残暴,第一桶金都是采取非常手段夺来之人,对外无不是宣称勤勉努力,白手起家。
姚大通叹了口气,道:“他要改邪归正,去做一名对社会有贡献的大侠。”何冲冷冷道:“他配得上大侠的称号么?”赵鱼道:“他倘若继续坏下去,那也就罢了,他想当大侠,只怕你要大祸临头了。”姚大通额角,手背青筋凸起,道:“是。”赵鱼道:“他要做大侠,你是非死不可,因为你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你活在世上,便是他最大的危胁。”
姚大通道:“少爷一直问我,假如他去当大侠,我会不会说出他所做过的恶事?唉,他们一家人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说出来?再说我也杀了不少人。”青青道:“可是在他的眼里,他已经认定你是插在他背上的芒刺,会置他于死地的匕首。除非你能够在他动手之前,就远走高飞。”姚大通苦笑道:“他是我的兄弟,兄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是不会害兄弟的。”神情恼怒,又提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青青道:“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姚大通道:“有一次他借着酒意,问我怎么让一个人做到守口如瓶?我当时并未深想,随口说道:‘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只有死人才守口如瓶。’少爷哈哈大笑,用力在我肩上拍了几下,跟着说:‘不错,只有死人才守口如瓶,我知道怎么做了。’我又道:‘是谁不知好歹,我去做了他。’少爷道:‘今晚你去杀了春娇。’”何冲道:“春娇是谁?”姚大通道:‘我当时一怔,春娇不过是一个风尘女子,能有多大本事?”
叶枫心道:“青青的本事就大得很。”只听得姚大通继续道:“姚大通道:“再说做大侠不是削发为僧,非得六根清静,不许有风流韵事啊。我只在心里胡乱猜测,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晚上就杀了春娇。”青青道:“他是在麻痹迷惑你,省得你有警戒防范之意,可惜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姚大通道:“又过了几天,少爷说看上了洛阳运河帮的‘长生剑’,虽然我满腹疑惑,还是跟他去了洛阳。”说到这里,不由得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叶枫道:“你做梦也想不到,他已经将刀剑抵在你的心口上,这注定是条不归路。”姚大通抬头看着窗外的漫天飞雪,眼神时而恍惚,时而痛苦,道:“那天也下着大雪,事情进展格外顺利,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运河帮上下二百七十九人,杀得干干净净。”
他顿了一顿,?充道:“其中有六个是小孩。”何冲冷冷道:“难道你不给你未出世的孩子积点德?”姚大通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滚滚而下。过了片刻,姚大通发出苦涩的声音:“不是我有意给自己脸上贴金,那时我真的忽然心软了,根本下不了杀那几个小孩。”
青青眼睛似乎闪动着泪光,道:“但是他下得了手,他的心中没有老弱妇幼。”姚大通道:“少爷冷笑道:‘今天放他们一条生路,以后我们将无路可走。想晚上睡得踏实自在,务必要消除任何潜在的危险。’接着刀光一闪,杀了这六名小孩。”众人不由心下骇然,忽然觉得气也喘不过来。
何冲气忿忿道:“像他这种丧心病狂的人,迟早会有报应的。”姚大通双眼横着他,慢慢的道:“恐怕在座的各位,都不如他活得幸福快乐。”赵鱼道:“如今他的好日子应该过到头了。任由坏人逍遥法外,不受惩罚,大家还看得到希望么?”姚大通道:“我们每次滥杀无辜之后,都要狂嫖烂赌,来弥补心中的恐惧,这次我们也不例外。那晚我们喝了特别多的酒,少爷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好像再也见不到我似的,眼里不停的流泪,不停的和我说话,像老太婆一样的唠唠叨叨。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又感动又开心,只有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终于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赵鱼叹道:“你这一睡过去,便失去了一切。”姚大通凄然一笑,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条船上,手脚的筋脉全被挑断,原来我被少爷抛入河中,幸好苍天有眼,被人救起。”赵鱼道:“既然上天要你活着,就是要你不该沉默,是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何冲道:“以他残酷无情的行事作风,为什么不直接结果了你,何必留下后患?”
青青道:“或许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多年的情谊,或许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姚大通道:“几个月之后,我悄悄潜回杭州……”赵鱼道:“可是你的家已经没有了。”姚大通胸口起伏不定,神色黯然道:“一场大火不仅将我家烧成白地,而且没有一个人能逃出来,你们相信这是意外么?”尽管时隔多年,仍然心头激荡,禁不住放声大哭。
青青心中一酸,也哭了起来。何冲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除了他还会有谁?”叶枫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姚大通道:“我武功尽失,况且他在杭州势力极大,知道报仇无望,索性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忽然之间,他发现眼前的茶水,换成了一碗烈酒。此时此刻,他就需要烈酒来点燃愤怒、仇恨!
他仰起脖子,一口喝干,大声道:“斟上!”赵鱼提起酒坛,给他斟满。姚大通连饮了六七碗,才止住不饮。他整张脸通红,眼中充满了杀气,就像一头蓄精养锐多时的猛兽,随时给对手发起致命一击。赵鱼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姚大通道:“我以为耐心等待,总有机会扳倒他,岂料他不仅当上了大侠,而且还成了江湖上的巨无霸,人人都称赞歌颂他,难道我真的要冤沉海底?”
他嘶哑凄厉的叫声,甚至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几分。赵鱼问道:“他是谁?”他说得很轻,却如千斤重锤般的击在众人心上。众人齐齐看着姚大通,人人脸上兴奋至极。多日的厮杀血战,以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姚大通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了过去,一字字说道:“他就是名动天下,杭州‘孤梅山庄’庄主,江湖人称‘中流砥柱’,大侠岳重天是也。”
他所说的每一字,仿佛带着天地间最恶毒的诅咒,每个人的脸色全变了。叶枫的心跳得飞快,说不出的诧异,心想:“号称要清除任何弊病,让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到阳光、自由、公平的变革派领袖岳重天居然是无恶不作的大老虎?”想起此事重大,已非自己所能控制,稍有不慎,不仅给江湖带来腥风血雨,而且连华山派都有覆灭的可能,一时之间,竟有了退缩畏惧之意。
青青秀丽的脸上,忽然涌出一层极其强烈的恨意,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最不可思议的是,向来以沉稳冷静著称的赵鱼,似乎在极短的刹那间乱了分寸。按理说他是捕快,见过太多长着两张面孔的人,一张是妻儿口中的好丈夫,好父亲,街坊邻居眼里乐于助人的善人,一张是危害社会,破坏法冶,残忍阴险,被世人痛恨的大恶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赵鱼担心的是何冲。经过多天的接触,他知道何冲支持变革,是岳重天的忠实追随者,如今谁是大老虎的谜底已经揭晓,何冲却成了最大的变数。如果何冲决意要捍卫岳重天,势必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他的嘴里忽然满是苦涩,昨晚他们还为共同的目标,共进共退,浴血奋战,今天他们极有可能形同陌路,势不两立。
难道他们的兄弟情义就像蒙上窗户上的纸,平时看起来很美,一旦劲风来袭,便支离破碎。这样的兄弟,世上还会少吗?赵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何冲的反应。只见何冲脸色一会儿像一张白纸,仿佛由于某种原因变得一丝血色也无。一会儿似一桶红漆当下,仿佛所有的血液全冲到了脸上,随时会迸溅出来。
他双手紧握,胸部剧烈的收缩,扩张,似有千军万马从他胸膛踩过。赵鱼知道他的心中正进行着一场战争。只不过赵鱼还不知道何冲是支持正义,还是选择邪恶?何冲的身上,头上忽然散发出一缕缕淡淡的白烟,犹如置身火炉,蒸笼之中,双眼瞪得滚圆。他是不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赵鱼突然心中一动,暗道:“他冒着天大的风险,和我们一起对抗上官笑,不正是为了追求公平,自由,正义么?就算他对岳重天尊崇至极,也未必能接受岳重天滥杀无辜的事实。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因为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失望。”赵鱼当下站起,右手往何冲肩头拍去,用极轻柔温和的声音说道:“他不值得天下人的敬仰。”
何冲却跳了起来,左掌向赵鱼的脖子斩去,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赵鱼大吃一惊,自然而然往后跃开。青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知在叹息倘若不是何冲长街搭救了他们,也不会有现在的麻烦,还是在叹息岳重天纵然机关算尽,终究难逃东窗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