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站了起来,怒道:“你说甚么?”岳冲冷冷说道:“你耳朵聋了,听不出我在骂人?”那人道:“好,好,好!”说到第三个“好”字,人已扑出,双手握着一对明晃晃的分水峨嵋刺,刺向岳冲身上数处大穴。青青笑道:“这里的红烧肉不错。”挟起一块肉,送入岳冲的嘴里。
岳冲慢慢咀嚼,右手托着头上的斗笠,也道:“好,好,好!”说到第三个“好”字,斗笠犹如流星闪电般射了出去,击中那人的胸部,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软软坐倒在地,吐出几大口鲜血。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抽出兵器,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岳冲凝视着青青,笑道:“我究竟是谁呢?”
青青双颊堆起两朵红云,目光温柔得像天上的月光,道:“你是我的枫哥哥……”外面的叶枫一听得“枫哥哥”这称呼,几乎难以置信,险些跳了起来,暗道:“岳冲为什么要冒充我,莫非又要害我?”登时惊怒交加,全身颤抖。只见青青昂头看着岳冲,道:“枫哥哥,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这句话说得销魂蚀骨,缠绵至极,叶枫明知青青别有用心,却也情不自禁心如鹿撞,面红耳赤。包括古浪在内的众汉子不由得痴了,怔怔立着不动,就连受伤的那位仁兄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过了良久,老郭定了定神,拱手强笑道:“阁下是华山派叶枫?”口气谦逊温和。
岳冲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腰部微微下沉,左手上扬,右臂探出,正是华山派的“沉香问路”,大笑道:“难道江湖上有甚么无耻之徒冒充我叶枫?”叶枫按捺住情绪,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古浪向青青望了过去,道:“姑娘是?”青青叹了口气,道:“我就是你们口中所说的魔教妖女,大同教主云万里掌上明珠云无心。”叶枫心道:“云无心,真好听的名字。”
众人神色尴尬,不知说甚么是好。岳冲背着双手,傲然说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叶枫如今就在这里,各位还不动手?”众人心中大呼晦气,华山派叶枫倒是不惧,可是魔教中人行事孤僻,手段辛辣,谁敢去招惹他们?老郭连连作揖,赔笑说道:“贵派特立独行,不畏强权,我们向来敬佩得紧,秦啸风胡言乱语,犹如疯犬叫嚣,叶大侠与他计较,岂非堕了身分?”
岳冲哼了一声,冷冷道:“倘若华山派没有实力,全靠委屈求全,妥协让步,岂能位列五大门派,百余年来一直受人尊崇?”老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在下口无遮拦,信口雌黄,叶大侠莫往心里去。”岳冲翻了翻白眼,道:“就这样算了?”老郭心道:“若非魔教给你撑腰,老子早教让你横尸当场。”强自忍住怒气,哈哈一笑,道:“在下罚酒三杯。”连饮三杯酒,岳冲冷笑不止。
叶枫见得岳冲咄咄逼人,分明不挑起事端决不罢休,心想:“这对狗男女是想我身败名裂,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顾知黄雀在其傍也!”青青叹了口气,道:“你们可知大同教最憎恨甚么人?”众人像被从嘴里灌入一勺大粪,脸色无比难看。青青指着老郭笑道:“你是‘孝义三郎’郭全兴吧?”
老郭胸口起伏不定,摆手苦笑道:“那是狗朋狐友的胡编乱造,姑娘莫要当真。”青青冷冷说道:“既然你知道名不副实,为什么不向大家说清楚,还把它当作炫耀的本钱?”老郭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大汗淋漓,一时语塞,难以辩白。青青道:“你号称孝义,可是你年头到年尾,有请过你父母吃过一餐饭,给过一文钱他们花?你住豪华大宅,挥金如土,可曾想过寄身破庙,三餐发愁的父母?”老郭擦了擦汗水,低声说道:“在下回去就请他们和我同吃共住。”
青青俏脸一沉,用力一拍桌子,几只碗碟跳起,跌在地上。老范想讨好青青,大声叫道:“还不快来收拾干净?”连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答,放眼望去,店中仅有他们这些人,哪有掌柜的,以及伙计的踪迹?他以为他们是怕惹是非,躲了起来,心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们。”
倒是叶枫看得清楚,掌柜上齐老郭所点的酒菜,便领着伙计,厨师从边门溜了出去,手中紧捏着几张岳冲所给的银票,显然银票的价值远大于这酒楼,否则他决不会走得如此干脆果断,叶枫心道:“岳冲到底与他做了甚么交易?”料想多半是对自己不利,又见这些人品行不端,却巴不得岳冲能够好好惩冶他们。
只听得青青冷笑道:“可惜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前三个月你母亲得了伤寒,按理说吃几帖汤药便好了,岂知你居然不闻不问,任由小病成了不冶之症。”一双秀目闪动着怒火,声音也有些发颤了。老郭不敢与她对视,慢慢低下头去。青青道:“你父亲年轻劳累过度,致使半身不遂,生活无法自理,全靠你母亲服待,才得以活到现在,然而你母亲病重,你父亲自身难保,哪会照料你母亲。不出数日,两个老人是一个病死,一个活活饿死……”说到此处,心情激荡,忍不住泪水长流。
岳冲搂着她的肩膀,恶狠狠瞪着老郭,怒道:“人渣!”老郭头上的汗水如水流一般,滴滴答答从发梢落在地上,清脆有声。青青道:“你父母死后,你为他们建造了方圆百里,最豪华的坟墓,又请了一百二十名和尚做全堂水陆道场……”岳冲双目几乎喷出火来,冷笑道:“将这些花的钱给你父母请大夫,他们也许就不会死!”
老范直勾勾的盯着老郭,嘿嘿冷笑道:“原来你是欺名盗世的伪君子,你不配做我的朋友!”连退几步,众人也跟着后退,分明要和老郭划清界限。老郭全身在颤抖,右手却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刀柄。青青转头看着老范,一字一字说道:“你就是‘义不容辞‘范江南?你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老范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正常,目光投向众人,缓缓的道:“各位评评理,我老范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朋友的事?”
众人道:“范大哥一直不遗余力为大家做事。”老范不由露出得意之色,道:“恐怕姑娘误会范某吧?”青青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郑华、关龙泉、欧阳德么?”老范仿佛被人一脚踢中裤裆,登时面无人色,嘶声叫道:“你胡说甚么?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一道闪电般的刀光,往青青头顶劈落。青青冷笑道:“倘若你心中没鬼,何必要来杀我?”
叶枫心中一凛:“看来岳重天掌握着武林盟某些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逼他们就范屈服,岳重天一面要光明正大进行变革,一面又釆取见不得光的手段扩大势力,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岳冲神情悠闲地抚摸着十根修长的手指,看着越来越近的老范,露出极端轻视的神色。老范忽然似喝醉了酒,身子左右摇晃,面皮通红,眼神迷离,有气无力叫道:“见鬼,我怎么提不起力气?”
众人见他神情惶恐,不由得害怕起来,忙暗自运起内力,只觉得全身酸麻,胸口发闷,好像十有七八的内力被强行封存起来,根本就无法使用。饶是众人走南闯北,见识多广,这时亦吓得面无人色,颤声叫道:“我……我……我们……也没了……力气……”老范气喘吁吁地瞪着青青,道:“你想做甚?”岳冲笑道:“既然各人都是做尽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人渣,就没必要留在这世上了。”
青青道:“本来我们不应该用卑鄙手段,可是你们十几个人,我们要是死打硬拼,岂非要大大吃亏,只好对不住各位了。”众人恨得咬牙切齿,握紧手中的刀剑,他们已经看出来,青青没有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想要活下去,惟有同心协力,但是他们觉得说不出的烦躁,压根就无法静下心来,这是怎么回事?
古浪勉强笑了笑,道:“姑娘收买了掌柜?”青青道:“我和他是各有所需,我有他想要的金钱,而他正好可以在各位的酒菜中放‘消魂散’,这种东西你想必最是清楚。”古浪当然清楚,对付性子刚烈的女人,‘消魂散’便是最好的选择,据说服了‘消魂散’之后,意志再坚强的人,亦是会产生各种幻觉,难以抑制情绪。他身上就随时携带着一大包‘消魂散’。古浪心中忽然涌起奇异的念头,忍不住伸手往怀里摸去,他怀里空空如也,那包‘消魂散’不见了。
他身手不凡,要从他身上取走东西,又要让他难以察觉,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古浪举目向岳冲望去,见他皮笑肉不笑,道:“阁下神色慌张,莫非丢了什么重要之物?”古浪登时醒悟,原来他方才在青青身边绕着圈子,魂摇魄乱之际被岳冲施以妙手空空的手段,取走他怀里的‘消魂散’。古浪强自镇定,笑道:“我四海为家,吃光花光,那有甚么重要的东西?”
青青笑道:“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遮遮掩掩了,明明你鄙视他们的为人,要替天行道,是不是啊?”众人听青青一说,都是大吃一惊。古浪急道:“我……我……没有!”岳冲道:“你下不了手,让我们出手,男子汉大丈夫,要敢做敢当啊!”众人猛地想起古浪入店时诡异的举动,已是深信不疑,瞪着古浪,怒道:“你……你……好狠毒!”
古浪百口莫辩,道:“我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抽出系在腰间的软剑,手臂抖动几下,软剑挺得笔直,如一泓秋水,指向青青的心口,看上去气势惊人,其实并无多大威胁。青青腰肢扭动,往后退去,笑道:“喂,你还要演戏么?大家又不是傻子!”古浪道:“大家守神静心,两个时辰之后,药性自解。”岳冲拍腿大笑,用眼角瞟着众人,道:“两个时辰之后,恐怕大家都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说话之间一人突然跳了起来,喝道:“前年正月,你勾结太行山盗贼,冼劫了我十处赌场,害得我损失惨重,你当我不知道么?”斜斜一刀划过,自古浪肩头斜斜劈了下来,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充满了血丝,宛若被客人灌了几十碗烈酒的新郎倌。
古浪一个筋斗翻了出去,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道:“杨大侠,你是不是搞错了?”那人喉咙嗬嗬作响,说不出的狰狞,道:“我怎么会搞错?你是‘河洛一剑’萧恨水,便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招招递向他的要害之处。
此时青青上了二楼,双手拍着栏杆,俯身叫道:“老古啊老古,一个人既想拯救世界,又想不伤害任何人,这怎么行呢?”岳冲叹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太多,不但杀不了该杀的人,甚至极有可能被别人所杀。”口气俨然把古浪当作与他们一伙的。叶枫听得青青使借刀杀人之计,又是欣慰又是愤怒,他和赵鱼不也是让青青用差不多的套路,进而相互猜忌,自相残杀的么?
古浪怒气上冲,只觉头晕脑热,眼前渐渐迷茫,模糊起来,所看到的人,无一不是与他有深仇大恨,心中大叫:“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软剑一抖,嗤的一声,刺入一人喉咙,哈哈大笑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争小桃红?”岳冲抚掌大笑,道:“你早该放下心中的包袱了!”青青道:“你杀人的姿势真好看。”
热血如箭,喷得古浪一头一脸都是,古浪头脑突然清醒了几分,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寻思:“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么?”强烈的求生欲望倏地涌了上来,心道:“我要喝一万碗雨前茶,决不能这般轻易死去。”抬头放眼望去,见得众人如疯子一般,舞动兵刃,口中大声咒骂着,店内桌倒椅歪,一片狼藉。古浪手扶一张桌子,心道:“不仅我要清醒,大家也要清醒。”
尽管他擅长使用‘消魂散’,知道‘消魂散’极是霸道,但是从未拿自己试过,况且他并不希望‘消魂散’有解药。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有一次有个女子几乎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她惊恐之下咬破了舌头,接着一个人便似活了过来,用尽全力往我腿间踢了一脚,弄得我险些成了废人。”
他一转念间,便已恍然:“是了,让自己觉得痛苦,便是最好的解药!”当下咬破舌头,受痛意刺激,头脑更加清醒,大叫道:“各位大侠,请住手罢!”可是众人神智错乱,近乎疯狂,哪里听得得进去?老郭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慢慢逼了过来,道:“你经常到我家做客,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啊?”手中的长剑,唰的一声,直刺了过来。岳冲嘿嘿冷笑道:“为何你的眼里只有女人?”青青道:“狗改不了吃屎。”
古浪勉强露出微笑,摆手说道:“郭大哥,你听我说。”老郭道:“我的儿子越看越像你,莫非你上过我老婆的床?”长剑挥动,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气势雄伟。古浪道:“郭大哥,得罪了!”转到老郭的背后,软剑反手削出,在他的左臂划过一道极长的口子。
老郭痛极大叫,眼前各种光怪陆离的幻觉,忽然消失不见,怒道:“你敢伤我!”又见众人面目狰狞,惊道:“这……这……是什么回事?”古浪道:“去刺他们一剑!”跃了起来,一剑刺在一人腿上。那人中毒较深,口中还在乱骂一通,手中的兵刃却停了下来,老郭眼睛一亮,笑道:“好办法!”长剑挥动,也伤了一人。
岳冲笑了笑,道:“只可惜受了苦,还不能活着出去。”青青道:“他们自以为是,喜欢瞎折腾,你多管甚么闲事?”从墙上取下一面用来装饰的琵琶,捧在怀中,岳冲跟着拿下一管紫竹洞箫,抵在唇间,缓缓坐在地上。叶枫好不诧异,心想:“他们要做甚么?”胡乱猜测之际,店内传来了悠悠的萧声。
萧声温柔平和,说不出的舒畅,仿佛是流过长着青苔的石头的泉水,一缕缕向上升起,散发着家的温暖的炊烟,一片片飘落象征着年即将来临,远游的浪子准备归乡的雪花,众人不禁沉醉其中,目光又迷茫恍惚起来,甚至随着萧声左右摇摆,低声哼唱,店内弥漫着快乐的气息。叶枫想起众人将要死于非命,不由得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听得“登登登”的脚步声,与平静的萧声格格不入,众人觉得胸闷气短,齐齐抬头,岳冲仍在旁若无人地吹萧。只见青青一步一步从楼梯走了下来,鞋跟有意叩击楼梯,发出引人关注的声音,与此同时她轻轻扭动着腰肢,犹如摇曳生姿的柳叶。众人呼吸急促沉重,热血冲上了头顶。
青青勾魂夺魄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了过去,众人完全意识混乱,不晓得被她目光扫过的人,等于阎王爷在生死薄上打了勾,皆是毛孔张大,浑身舒泰。忽然一人情不自禁,捶胸顿足,哈哈大笑,众人受此感染,跟着相继大笑起来,谁也没有察觉,岳冲的萧声已经变得哀伤凄苦,好像在唱着招魂曲。叶枫心下惊恐:“阴间又添新鬼了。”
青青吃吃笑道:“我为各位大侠跳一支舞。”也不等众人应允,拔起身子,无声无息的落在一张空无一物的桌上。右手五指拔动琴弦,铮铮锵锵弹起琵琶,那是一串无法形容的声音,如天崩地裂、潮起潮落、万马奔腾……总之要以粗暴蛮横的态度,毁灭这个世界,众人血脉贲张,筋脉暴突,眼珠凸起。她也舞动起来,宛若一只灵动飘逸的天鹅,在数尺见方的桌面上翩翩起舞。
叶枫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暗自叹息:“销魂一舞,销魂一舞!”忽然听得嗤的布帛碎裂声,见得一人撕开衣裳,跳得老高,大叫道:“我……我……受不了啦!”发足向青青奔去。青青收住舞步,但仍在弹奏琵琶,笑道:“你想做甚?”那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