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深吸了口气,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她知道也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在大众广庭亮相,所以在保证不出差错的情况下,尽最大的努力释放出个人魅力。虽然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但她相信此时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气也喘不过来。树上聒嗓不已的喜鹊突然一齐噤声,莫非它们也在注视着这惊艳的一幕?整个天地静寂无声,仿佛成了青青一个人表演的大舞台。
叶枫见她秀丽脱俗,直如画中仙子,蓦地里想起初见她的时候,红烛摇曳,身姿曼妙,登时心间似流过一道道热流,身子半硬半酥,微微颤抖,舒泰至极。过了良久,才恢复正常,又想起她即将不属于人世间,不由得悲自心来,暗道:“现在不哄她开心,恐怕以后没机会了。”当下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朗声笑道:“好美的新娘子啊!”
在座的众人皆是叶枫花钱雇来的,听得财神爷发话,纷纷齐声喝采,谀词不绝,有些说不来官话的老媪老翁唯恐叶枫怪罪,情急之下打着当地土话滥竽充数,混杂着一片字正腔圆的官话之中,却是别有一番韵味。青青本来不爱听夸得没边没际的大话,空话,但此时听在耳里,不禁没有厌恶、抗拒的念头,反而巴不得他们一直喋喋不休说下去。欢喜之下,居然有些不知所措,脸颊如发烧般的滚烫。
青青偷偷掀开盖头一角,往外看去,不由得又爱又恨,哭笑不得。平时反应敏捷的岳冲此时却似个傻子,白痴,要么只晓得向众人连连作揖,要么张大嘴巴,傻笑个不停。无法形容的欢愉已经让他脑子一片空白,变得极为迟钝。忽然之间,她心里涌起一阵悔意:“纵然我报复了他,难道我就真的开心么?从一开始起,我是不是就错了?”可是她已经亲手点燃复仇的火焰,如何回得了头?
叶枫双眼缓缓往四周望去,见得每个人都在笑,说着祝福的话,尽管大多数的人,是因为收了他的钱的缘故,不得不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不管怎么样,他觉得很满意,非常的愉快。都说谎话会令人厌烦,但有时候又不得不需要善意的谎言,如同再正直善良的人,他的怀里也藏着好几张在不同场合使用的面具。况且能用这种方式送青青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他愿意扮演类似尿屎屁的猥琐小人的角色。
他早就看出来,青青时时挂在脸上的笑容,那不过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而已,只要稍稍用点心思,便能发现她的笑意是多么的苦涩无奈,她从没有提起她的经历,但叶枫知道,她一定受了许多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伤害和痛苦。她眼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决绝之意,难道不正是对这人间的憎恨吗?他没有能力解开她的心结,他只希望当下所做的一切,能够化为一缕淡淡的春风,给她带来一丝丝的温暖。
所以他选择性的忘记了他们曾经给他带来的伤害,对于一个生命已经走到终点的人,他实在狠不下心用同样的手段打击她,除了宽恕和原谅,还能怎样?这是他向铁正常学来的优点,也是真正侠客遵守不渝的原则。叶枫想到此处,胸臆间忍不住充满了自豪,骄傲,身子情不自禁的飘了起来,心道:“像我大有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之人,只怕少之又少。”登时克制不住,不由得纵声大笑。他之所以永远成不了世人敬重的大侠,难道不是他经常沾沾自喜,时不时就翘起尾巴的性子拖了后腿么?
众人被他这突兀的长笑吓了一跳,忙噤声不言,一齐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皆以为他又有什么惊世骇俗,别出心裁的想法。叶枫一边大笑一边眼珠子乱转,众人的心思也随着他转动的眼睛摇摆不定,暗自揣摩叶枫的心意。叶枫笑了一会,左手将酒碗高高举起,朗声说道:“祝新郎新娘白首偕老,早生贵子。”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伤感,他希望能够有奇迹出现。众人忙不迭端起酒碗,一叠声附和道:“祝新郎新娘白首偕老,早生贵子。”
被霞帔遮住头脸的青青心情激荡,身躯颤抖,饶是她口舌伶俐,心思敏捷纵使她绞尽脑汁,此时亦寻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谢谢叶枫。唉,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嘻皮笑脸,做什么事都随随便便,几乎一个心计也没有,甚至连那裤裆里还包着尿布孩童,都能把他忽悠得昏头转向,可是他有时候所做的事,却能出其不意的击中别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是误打误撞,纯粹就是运气好,还是大智若愚,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呢?
岳冲面红耳赤,难饰感激之情,讷讷道:“谢谢……谢谢……”喉咙更咽,泪水夺眶而出。叶枫手指敲着桌子,笑嘻嘻道:“咱们堂堂男子汉,不玩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真想谢谢我,便痛痛快快的大醉一场。”拿起酒碗,咕咚一声,一口饮尽,他边上的人随即倒上酒。叶枫带着既几分轻视,又有几分挑衅的神情,乜视着岳冲,道:“你敢是不敢?”岳冲豪气上涌,道:“有甚么不敢的?”饮得干净,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喝道:“斟满!”
叶枫哈哈一笑,摇头晃脑道:“酒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壮胆长勇气,而且能够生出无穷的力量,以后你以后儿孙满堂,一定会非常非常感激我今天与你斗酒。”又干了一碗。岳冲毫不示弱,跟着饮尽。两人一口菜也不吃,一碗接着一碗喝酒。有个人一直在报数:“七碗……十碗……十五碗……叶大官人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看样子没有三五百碗酒休想让他脸红,新郎官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上去文质彬彬,哪料到他的肚子宛若深潭大海,一碗碗的酒倒入腹中,简直泥牛入海……”
青青听得心痒难耐,若非要维护新娘子优雅形象,早就冲了上去,拿起酒碗与他们痛饮三百碗。就在此时,她觉得头皮有种异样的感觉,原来长着脑袋上的头发,忽然一根根的脱落下来,堆积在她脚下。青青惊恐到了极点,又不敢发出声音,忙不迭用宽大的裙子遮住落下的头发,所幸大家都在关注叶枫和岳冲斗酒,竟无人察觉到她的慌乱。
过了一会儿,上面再无一根头发落下,整个脑袋凉飕飕的,青青的心却慢慢沉了下去,众人的欢声笑语,此时听在耳里,却似锋利的刀剑,刺得她遍体磷伤。她甚至不敢想像,岳冲掀开她的盖头,会是种怎样的表情,大家又是种怎样的表情!不由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怔怔地一动不动,只觉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逐渐僵硬。忽然间生起自暴自弃,破罐破摔的念头:“大不了吓大家一跳而已!”
当下狠起心来,便要伸手揭开霞帔,可是就在指尖触及脸上肌肤的时候,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倒下,若非她在竭力控制住自己,恐怕早就失声尖叫,跳了起来。她光滑如玉,引以为傲的肌肤,不知所时竟如枯树皮一般的枯燥,凹凸不平。青青惊恐万分,只听得自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好似哭泣一般,心下气苦:“我为什么会这样子?我该怎么办?”
岳冲捂着似被烈火焚烧的胸膛,喘息着道:“我可不可以吃口菜?”叶枫道:“你认输了?”岳冲怒道:“谁认输了?”双脚却不由发软,往地下坐去。叶枫笑道:“倘若今天你是要做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我一辈子都瞧不起你。”伸手扶他。众人呵呵大笑,道:“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软。”岳冲怒道:“放屁,我不是那种没用的人。”双手扳着桌子,便要借力站起。
岂知用力过猛,桌面倾斜,碗碟叮叮当当相互撞击,全往他身上滑去。好在叶枫伸手将他提起,往后跃开几步,避免了被汤汁倒得满身都是的尴尬。岳冲兀自挥动手臂,大叫大嚷:“拿酒来,我还能喝!”舌头有些不利索了。叶枫见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又想他还要照顾青青,在他后脑勺拍了一掌,喝道:“你喝的酒,足够生龙凤胎了,难道你想一胎九子,子多母苦啊!”
一人扳着手指算道:“一个小孩一顿吃两碗饭,九个小孩一顿便要吃十八碗饭,一天三顿,总计五十四碗饭,好重的负担!”岳冲道:“我要和青青生一百个儿子女儿……”猛地想起自己大吃大喝,竟冷落了青青,心下一阵愧疚,一跃而起,向青青奔去。青青说不出的害怕,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叫道:“你……你……别……过来……”声音苦涩嘶哑,难听极了。众人一怔,心道:“这新娘子说话的声音怎么像八十岁的老太婆?”
叶枫心里暗叫不好:“他奶奶的,偏偏这个时候药性发作,如何是好?”脑子转得飞快,也想不出好办法,正自束手无策,见得岳冲已冲到青青面前,抬起手臂,就要掀她头上的霞帔,急声叫道:“等一等!”可是岳冲已经揭开了盖头。岳冲“啊”的一声,突然跃起数尺之高,随即重重跌落在地,嘴巴张开,吐出几口鲜血。
他几乎无法想信眼前这个脑袋光秃秃,没有一根头发,皮裂如龟裂土地,身材臃肿的人,怎么是让他百看不厌,爱得死去活来的青青呢?他双手支地,想慢慢爬起,然而不知是惊骇过度,还是失魂落魄的缘故,身子抬起数尺,又跌落下去。众人齐声惊呼,想拨脚开溜,只是双腿似灌铅般沉重,哪里迈得出脚步?
青青连连作揖,道:“对不起,我吓着大家了。”岳冲定了定神,突然跳起身子,紧紧抱住青青,不停的吻着她,喃喃说道:“你永远是我的最爱。”青青想把他推开,可是岳冲的两根手臂似铁链一样,勒得她动弹不得。青青叹了口气,眼中带着浓浓的伤感,道:“你知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我想每个人都能舒舒服服。”心下一阵悲凉,忍不住放声大哭。
岳冲擦拭着她流出来的泪水,脖子伸长,他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四只眼睛几乎贴在一起,柔声说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个既温柔又体贴的人。”一只手伸到背后,悄悄向叶枫打了个手势。叶枫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朝众人撒去,朗声说道:“臭小子你能娶到这样贤慧大方的妻子,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收了钱,连声称是。岳冲捧着她的脸颊,痴痴的看着她,眼神说有多温柔就有多温柔,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事都不会做,你和我在一起,真是让你受委屈了。”青青见他真情流露,完全没有嫌弃憎恶之意,不禁心里一热,低声说道:“但是我并不喜欢做那些事,比如衣服破了,我宁愿扔了,也不去缝补……”岳冲哈哈一笑,道:“我们地位尊崇,若是穿有补丁的衣裳,岂非自堕身份?”
青青抿着嘴,缓缓道:“虽然我会做饭,但是我一闻到厨房的油烟,心里就打退堂鼓,恨不得把锅盘铲碟,油盐酱醋统统扔到窗外去。”嘴角不知不觉露出了笑意。岳冲笑道:“我这个人口气不是一般的刁,要我天天吃一个人烧制的饭菜,岂非比杀了我还要难受?一日三餐能够吃到不一样的味道的饭菜,那才是一个有钱人应该过的日子啊!”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双眼发光。青青道:“那样的话,岂非花钱如流水?”
岳冲大笑,道:“钱是乌龟王八蛋,不想办法花掉,难道放在口袋里咬人?”说着用力拍了拍腰包,豪气十足。青青吃吃笑道:“那你要努力赚钱哦?”岳冲笑道:“那是必须的,便是去偷鸡摸狗,也要让你过得美满幸福。”他们紧紧抱在一起,齐声大笑,均有相处已有一段时日,却是此时此刻最为幸福快乐的念头。叶枫忽然惊奇的发现,在绵绵不绝的大笑中,青青沟壑纵横的肌肤,似乎变得有些平整起来,不由心念一动:“莫非是因为开心的缘故?”
正妄自猜测,不敢决断,蓦地里听得青青纵声大吼,显得极为痛苦。叶枫一惊,见得青青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忽然似一面明镜一般,里面一根根的血管,一块块的骨骼均是清晰可见,如同一具骷髅。与此同时青青的牙齿,指甲暴长数寸,既像野兽的獠牙,利爪,又像锋利的刀剑,只须她双手向前一递,或者张嘴在岳冲脖子一咬,便教岳冲命丧当场。
青青只觉得燥热难耐,全身骨骼也似散开了一般,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体内涌出,要她去摧毁这个世界。仅存的一丝理智登时荡然无存,双眼血红,恶狠狠地瞪岳冲,好像他是她心仪已久的猎物,准备向起发起最致命的一击。众人尽皆骇然,发一声喊:“不好了!”岳冲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青青,微笑道:“你怎么做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你喜欢就好。”青青厉声咆哮,抬高双手,十根极长的指甲,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诡异恐怖的光芒。
岳冲笑得更愉快,轻声吟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忽然之间,叶枫身子跃起,如一只找到目标的老鹰,手中剑光闪动,一剑直直刺向青青。岳冲怒道:“我的闲事不用你来管。”反手一掌,击向叶枫的小腹。叶枫长笑道:“我是你的大舅子,我不帮你谁帮你啊?”从他头顶越过,右足反踢,正中岳冲左胸,岳冲闷哼一声,跌了出去。
青青无视刺来的长剑,双手伸出,往叶枫插去。岳冲想起来助青青一臂之力,只是头晕得厉害,知道是自己虚弱无力,趴在地上破口大骂,无非是那些恫吓叶枫的老生常谈。叶枫凌空往后翻了几个筋斗,见得青青原本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已经浑浊不堪,透出一股阴森可怖的邪气,心道:“如果我让她感到发自肺腑的快乐,她是不是会恢复正常?”
然而这想法实在过于异想天开,一时之间踌躇不决。忽然间一股浓浓的腥味传入鼻中,寒风扑来,青青十指已递到他眼前,叶枫向后急跃的同时下定了决心:“去做总比空想的好,万一我又一次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出奇的好呢?”青青大怒,连声大吼,双手乱舞。叶枫腰身扭动,转到青青的左边,在她耳畔提气喝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