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环是从金华来的杭州,她是府尹家小姐的丫鬟之一,打碎了玉瓶,便被管家逐出府去,卖给了人牙子。
那年她十岁。
凉环的长相平平,既不懂乐律也不会诗词,年纪也不算小了,于是从金华辗转到杭州都没有人买她,直到一年后被绯钰发现。
初见绯钰,凉环是惊艳的。她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不像是妓女,倒像是贵妃,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绯钰连妓女都不是,只是个娼而已。
她在同行的女子中价格最贱,可绯钰却一眼看出了她来自官家府邸。
“你这个年纪怕是学不了舞了,”彼时女人对她道,“琴和书里挑一样。”
凉环从没碰过弦,但她在小姐身边,所以认得几个字,她选了文。
甫一得到她的回答,绯钰就安排了极好的女先生来教导她,在她的房间里堆满了字画珍玩。凉环有些惴惴不安,她小声地提醒,“那个,我容貌不佳姐姐不必花费那么多心思的。”
“又不让你做娼,长得好看做什么。”绯钰被这话逗笑了,凉环抬头,她笑起来像是副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松有鹤,人间的一切美景在那一笑之后,便都有了。
绯钰身上的风尘气很重,可这股风尘气重过了头,于是砂砾便被她凝成了珍珠。和一摔就碎的玉不同,绯钰多得是凉环在贵族女子身上见不到的光彩夺目。
见她茫然,绯钰拉着她去了三楼,从上俯望,用着一杆长烟隔空敲点,“你看好了,我这里的娘子们,上等者,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能与举子辩论;中等者,精通舞曲,妩媚所以动人;只有下等者才靠着一身皮囊,在衰败之前拿自己的脸换点小钱。”
女子低头,碰了碰凉环懵懂的眼睛。
“我买你,是觉得你有灵气,别作践了自己。”
手指触碰到了眼角,凉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等那微凉的触感离开,她再睁眼,就只看到了绯钰离去的背影。
这番话讲得并不亲切热情,女子的脸上也没什么温柔的笑意,但是凉环感她的恩,如果不是绯钰买下了她,迟迟无法出手的女孩就只能廉价卖给窑子做娼。
伴袖楼里的人从不叫绯钰阁主,都管她叫姐姐,原因大多如此。至少在凉环心里,绯钰一直是个冷面心热的善人。可她没有想到,当自己准备去赎身时,绯钰居然会露出如此刻薄的一面。
难道真的就如绯钰所说,她买下自己,只是因为绯钰有一双慧眼,看出了自己身上学艺的天赋,好为她赚钱
若是这般,她也不必念她的恩情了。
戌时二刻,伴袖楼的花灯刚刚亮起,门口就驶来了一顶乌篷船,那乌篷底下坐着一位年轻儒生。站在门口等候已久的凉环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往外跑去,然而还未迈出大门,就被门口的小厮拦下。
“娘子,您要去哪儿”
凉环只得驻足,焦急地向着船上的人招手。
很快,船上的男人靠岸登楼,他望见凉环后,笑了一下,上了台阶,抓住了凉环的手,“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他们昨日就约定等凉环赎完身,今夜出发去长安。
凉环左右四顾,随即拉着男人站进了走廊的角落,对着他摇了摇头,“绯钰姐不准我走。”
程临一愣,“怎么会,你不是说她一定会放你离开的吗”
凉环正要说话,就见走廊上恩客神女渐多,她将几串钱塞进男人手里,对他低语道,“这里人多口杂,不便叙话。一会儿你点我陪酒,我们再细说。”说罢她便匆匆离去。
男人等她走出去了一会儿后,才从暗处出来。他照凉环所言,把钱给了老鸨,点了凉环一个时辰。
凉环不卖身,她从不去二楼,只能在一楼找了个小间,这些小间没有窗户,便以布做门,既透气又能在上面绣上纹案,置于大厅两旁,像是摆满了屏风一般美观。
凉环在小间里等人过来,她倒好了茶水,等身后脚步响起,她便立马起身,脸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右手便被程临一把拉住。他疾声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同意让你走”
凉环见他一路赶来,鼻尖上都热出了汗,于是先取了帕子替他拭汗,一边柔声道,“临郎莫急,先坐下来喝口茶再说。”
程临哪有心思喝茶,举起了杯子如牛饮水一般,喝完后随意地磕在了案上,急着自己想要的答案,“凉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