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胡话。”绯钰从光束里转身,露出了半张陷在六月晨光中的侧脸,“我可不是会被死人吓到睡不着觉的黄毛丫头。”
她扯下了衣架上的外袍,旋身而披,赭红的华服回到了她身上,像是宝剑回到了将军手中,她又成了那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穿丝戴银,一身的雍容妩媚。
“净面。”她目不斜视,眼前不远处正是程临死亡的位置,可她视若无睹,毫不在乎。
伺候绯钰穿衣用膳后,硫潋道,“下月就是七夕,楼里的神女们说,往年七夕用的灯都太旧了,想要换一批新的。”
“你看着办吧。”绯钰不甚在意,歪在榻上看书,看一会儿打个哈欠,显得无聊得紧。
硫潋见她无聊,遂问道,“今年七夕姐姐可要出去逛逛”
“人挤人的,有什么意思。”绯钰翻过一页纸,“不去。”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硫潋并不劝说,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请帖放到桌上,“隔壁的徐老板请姐姐过去小聚,想要同姐姐商量两家在七夕节合作的事宜。”
“徐老板”绯钰抬眸,“徐瑾怀么。”
“是。”
绯钰手中的书垂了下去,她眼神放空,流露出些许回想,“一晃来到这柳清塘十二年了,这么些年,若是没有徐瑾怀的帮衬,伴袖楼我是一日也开不下去。”
她闭目颔首,“不必商议,你让她把事项列出来给我,能答应的我都答应。”
“是。”
正说着话,大门突然被人轻轻叩响,随后响起了沙哑的一声,“绯钰姐姐,我是凉环。”
绯钰挑眉,她没料到凉环恢复得如此之快。
“进来。”
门扉推开,露出了女孩略显苍白的脸,那张脸像是一夜无眠,眼睛红肿着,底下青黑,唇角也干燥得起了皮。她甫一进入,便跪在了绯钰身前,对她叩首,“绯钰姐姐,凉环知错了。”
硫潋抿唇,昨晚凉环说姐姐是娼的事情她依旧耿耿于怀。
绯钰受了她这一拜,靠在软塌中,略微颔首,“有了这一回,以后自个儿小心注意。”
凉环抬头,微愣,“姐姐竟一点也不怪我”
“怪你什么,怪你遇人不淑”绯钰哼笑了一声,淡淡的,拉出一分自嘲似的怅然,“怪我没有教好你罢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才想起来刚刚用完早膳,还没有用烟。
硫潋看出了绯钰的小动作,起身去抽屉里取烟。
“不是姐姐的错,是我自己太蠢。”凉环垂眸,那双本就充满血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更加湿润的红色,她低头,攥紧了膝上的衣衫,“昨晚是凉环冲昏了头,其实我其实、其实从未那样想过姐姐,只是”
烟到了绯钰手中,她吞吐出一缕白烟,瞌眸颔首,“我知道。”
“姐姐对凉环的再造之恩,凉环时刻谨记于心。”她俯首磕在了地上,用了发誓的姿态,“凉环不走了,此生愿永远留在伴袖楼内陪着姐姐。”
绯钰闻言,笑了,“你才多大,提什么永远。”她将烟杆搁在扶手上,食指搭着玄色的细杆敲了敲,使烟丝沉入下方的空隙中,“你本也没有说错,我确实是个没人要的娼妇,事实如此,我没有在意,你也不必道歉。”
硫潋别过了脸,姐姐不在意,可她是在意的。
“男人么,”绯钰掀了掀唇角,倚在了软塌的一侧,歪斜着身子含着烟,“你存下的钱够买多少小倌了,年轻的、漂亮的,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别在咱这粪坑里挑男人。”
凉环一直知道绯钰讨厌男人,却没想到她对来伴袖楼的男人如此鄙夷。她忍不住问,“姐姐是如何得知临程临并非良人的,姐姐从前也”
“我可没有。”绯钰将烟移开了一些,那双桃花眼前浮现出了丝丝绕绕的烟雾,看不清底,她隔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烟和凉环对视,“可我见得多了。”
“妻妾之间,总是水火不容,丈夫多给了谁一只耳环她们都能闹将起来。可你知道,为何这些男人来逛青楼、妓院,他们身后的女人从不嫉妒”
凉环垂下了头,咬唇难言。
她不想说,绯钰便替她答了,“因为她们眼里,我们连人都不算。”
“丈夫和别的女子亲昵,自然会恼怒不甘;可若是丈夫抱了只狗,那又有什么好生气的。”绯钰弯唇,“连女人都不曾将我们视为人,遑论男人。”
“好了,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就什么都好了。”她道,“硫潋已经处理好了尸体,不会节外生枝,你不必担心。”
凉环沉默不语,良久,她对着绯钰一拜,“姐姐的救命之恩,凉环铭记于心。”
说完,她提裙离去。
待她离开,硫潋从塌后绕到了绯钰跟前,她不说话,也不摆脸色,可此时一双黑眸里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绯钰看了她一眼,“她本也没说错什么。”
“嗯。”硫潋答得生硬,像条生闷气的冻鱼。
绯钰于是笑了,眼角微眯,眉尖舒展,她笑起来活色生香,连空中一缕未完全消散的烟雾都被这笑勾得妖娆妩媚,丝丝缕缕的成了仙境中的云霭。
“丫头么,口不择言是常事,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般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的,否则为什么我只留你在身边。”
硫潋抬眸,“姐姐是在夸硫潋”
绯钰执烟的左手往外侧移了移,空出了怀抱给硫潋,她嫣然含笑,“是啊。”
硫潋于是便什么都不想了,她俯身,撑在了绯钰上方,触到了她的温软。
那杆烟开始还躺在女子的小臂上,不过半刻,便听嗒的一声轻响,落下了软塌。
它在木质的地板上左右滚了半圈,慢慢的,停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