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瓜钺斧朝天镫,她用了何等庄严的姿态。
这动作慢得像是旭日东升,使所有人的视线都追着缓缓上移,在这一刻,在这个西厅里,她切切实实的成了朝阳,成了所有人的目光所期。
足尖一点一点地举过头顶,在伞外划出了完整的半圆,直到同最上方的伞骨相平行。
她停下了。四周极静,可闻呼吸。
琵琶不减,玉笛忽然起调,在一个刹那间女子收腿转身,及膝的长发同伞一起相圜,伞面撤开,猛地抛洒出一片饱满的墨色,嚣张得占据了所有视线所及。
这不像是跳舞,倒像是行刺,蛰伏的长剑霍然破开了屏风上的花鸟鱼虫,露出了骇人的凶光。
这把突然刺出的利剑在措不及防之下刺中了所有看客的心神,它来势汹汹,毫无征兆,以至于有人指尖一抖,摔落了酒盏
仓的一声,被鼓声压了下去。这里容不得除了舞乐以外的声音放肆。
伞与裙与华发共舞,筝与笛与鼓齐奏。
门外响着隐隐约约的嬉笑声,眼外的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七十七圈点地连转,由东到西,每转一圈乐声都更加急促,每转一圈都动得愈加快速。
她卷着乐声、卷着众人的眼神呼吸,卷着太多的东西,可跳得轻巧如燕,肆无忌惮。
没有舞裙、没有妆容,可原来单是一侧裸露的腿,竟能流泻出如此妖娆的神韵。那张并不美艳的脸上甚至连笑容都无,女子漆黑的瞳孔里存不住任何光景,只有她自己。
在无视一切的淡漠之下,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了惊人的冷艳。
裙起裙落之间,烛光贪婪地探入其中舔舐,半裸的左腿由此染上了情色的光晕,欲隐欲现得叫人难耐。她的每一次抬足都成了勾引,可又那么得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她妩媚得纯然,惑人得正大光明,舞步干净利落,不留模糊的暧昧,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展现自己。
当一抹锵然的扫弦收尾,女子驻足,平沙落雁停在了张开的伞旁。
长发如羽落下,一半垂在腰侧,一半披在了纤细的背上。
那发不是发,是霓裳羽衣;那伞也不是伞,是开在佳人身旁的灼灼牡丹。
筝的声音歇了,悠扬的古琴随之流淌。硫潋反身下腰,万千青丝徐徐滑落于地,那发丝摇曳,晃出了温润的水光,如溪水潺潺,油纸伞温和地身前摆转。
她跪在了地上,反折了细腰,和之前的疾风骤雨不同,这会儿的舞带着江南细雨的缠绵,配着丝丝入扣的乐声,她舞得缱绻柔和、春情融融,偏偏脸上还是一片平静。
她不管看舞的是何人,她要看客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姿;她也不管鸣奏的是何曲,她要乐声迁就着她的舞步。
这是何等的蛮横霸道。
即使站在了人群中,可她只在乎自己、只顾及自己的美态。
凉环咬唇,她默默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不必再看了,她懂得硫潋的意思。
她一路低着头,直到伴袖楼的后廊处才停了下来。这里少有人来,像是一层结界,身后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身前是清冷的水夜,渺无人烟。
她蹲在了走廊的外侧,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在汩汩的水声中,再也忍不住哭了出声。
十八这年,她以为她遇见了自己的良人;十八这年,她将一个女子能有的爱悉数给了他;十八这年,有人死在了自己眼前。
她哭得撕心肺裂,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
待凉环喘息着擦拭眼泪时才发现身边突然多了个人,把她吓得差点落进水里。
透着浓厚的泪雾,凉环看清了来人的面庞,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说,只能匆忙地擦掉了脸上的泪,扭过了头去。
她蹲在地上,硫潋站在她身旁,风一过,女子撕裂的二破裙微微扬起,露出了里面修长笔直的腿还有贴在大腿根处的一圈黑色的柳叶刀刀带。
夜风习习,半晌,还是硫潋先开了口,她道,“姐姐很担心你,这几日晚上都在三楼看你。”
凉环扯了扯嘴角,她通红的眼睛里只剩下自嘲鄙夷,“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必在乎我。”
“若真是这般,你不会急着想要报答姐姐。”硫潋低头,望向了脚边的女子,即便在黑暗的夜色中,她头上的金饰也闪闪发亮着。
“你从来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打扮,今日的酒席,你是想多招揽些客人。”
凉环鼻尖一酸,死死咬着牙也没能止住身体轻颤了一下。
硫潋见此,回正了头,和她一道望着夜水。
良久,她开口道,“姐姐给了你七日的假,她如今不缺钱。”
她缺的是凉环。
说完,硫潋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不过走出了三步远,她的身后便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女子将脸埋进了膝盖,那些压抑不住的情绪挤挤挨挨地汇集在了一起,最终涌出了眼眶。
过了走廊的转角,硫潋靠在了墙后,她抱着双臂,和这片无人的夜色一起,倾听了半宿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