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懿旨和赏赐直接送去了李家别院,李晟再蠢再笨也明白了太后的言外之意
放人回去。
这背后的意思不止下给李晟听,也下给了整个浙江的官员听,从此往后,只怕绯钰青天白日地杀人也没有官员敢过问了。
绯钰进来的时候是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出去的时候是双马花车。
她脸上的神情和来时没多大的差别,可仔细看去,眼中还是多了许多释然的。
硫潋在李家别院前接她,绯钰出来时,硫潋本想说些什么,经此一劫,分别半月,她有太多想和绯钰说的话了,那这些情绪挤到嘴边,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宣泄。
最后她垂下了头,低低地道了一声,“姐姐,对不起。”
绯钰抬起了一只手,搭在了硫潋头上。她没有说话,目光看着前方,只是揉了揉。
传达心意的方式需要因人而异,有些人哪怕面对面地说明也会造成歧义,可对某一些人来说,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完整地传达一切。
硫潋对于绯钰而言,无疑会是后者。
十几日前那一晚,她逼走硫潋后,凉环笑着对她道,“我还以为姐姐真的生硫潋姐的气了呢。”
“是啊。”绯钰没有否认,“是我对她期望太高了。”
“姐姐是觉得硫潋姐这次行事莽撞吗”凉环不知道背后的意思,只随口说了自己的看法,“不过凉环倒觉得,这正是说明硫潋姐姐对姐姐用情至深啊。”
她扶起了被护卫碰倒的衣架,一边道,“姐姐应该知晓的,硫潋姐姐有多喜欢伴袖楼,她对伴袖楼的付出丝毫不比姐姐少。很多时候姐姐高居阁上,并不和楼里的娘子们接触,大家敬畏姐姐,所以也不敢贸然打扰姐姐。但硫潋姐不同。”
她说着,提袖弯眸,“哪个女孩初来时不惧怕硫潋姐可用不了一年就敢拉着她的手戏弄她,姐姐与我们而言是夜中明月,高不可攀;但硫潋姐姐每日都和我们一道,亲如姊妹。”
“我和伴袖楼的牵绊不及硫潋姐对伴袖楼的一半,从我被姐姐买下起,我就做好了赎身离开的准备,并不准备长留。即便是这样,当我真的要为了程临离开伴袖楼时,依旧心中苦闷;凉环尚且如此,何况是将伴袖楼当做家的硫潋姐姐了。”
她搭上了绯钰的手,清亮的眼睛望着她,“今日硫潋姐姐来接姐姐离开,她是担了断足之痛呀。”
“断足”
“我们与硫潋姐姐而言是手足,而姐姐是她的”凉环说着,停顿了一下,隐去了后面的话。
“用情至深才会乱了心弦,硫潋姐往日是如何得沉稳,可今日急躁得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除了姐姐,这世上哪还有人会让她乱成这样。我知道姐姐是为了让硫潋姐赶快离开,免得被抓,可姐姐这番话也着实太伤人心了,硫潋姐姐回去,心里指不定多么难过。”
绯钰垂下了眼睑。
“你觉得我太苛求了么。”她问。
“不是说苛求,”凉环想了想,随后笑道,“不过硫潋姐姐和姐姐比起来确实太小了,她经历的也不如姐姐多,看人做事肯定不会像姐姐这样老练。”
“但是能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若是有人能默默陪伴我十五年,跟着我从无锡来到杭州,危急关头又能抛弃一切带我离开,那我一定会嫁给他。”
凉环说到这里,玩笑似地无奈道,“硫潋姐姐爱慕姐姐,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本来话就不多,张口闭口的都还是姐姐。但姐姐对硫潋姐姐到底是怎么想的,连我也不甚清楚。
姐姐对她的态度这样的模棱两可又暧昧不清,换成是我,恐怕要不了年就打退堂鼓了,难为硫潋姐姐能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姐姐身边。”
硫潋不善言辞,她更不会邀功,这是绯钰第一次听到局外人的看法。
她忽然有点后悔,后悔方才因为恼怒而没有告诉硫潋,她已经有了解救之法。
当绯钰再想往外面递消息给硫潋时,别院的管家已加强了戒备,不允许她往外传信。
在踏出院门,又见到硫潋时,何止是硫潋不知道如何言语,绯钰也是一样的心情。
她伸手,搭在了硫潋头上,像是她第一次为硫潋梳头时那样,轻轻地揉了揉。
或许在不经意的时候,她已然将硫潋当做了自己的倚靠,所以才会对她寄予了过高的期待、才会对她比对谁都苛刻。
因为硫潋从没有让她失望,因为她随口的一句吩咐硫潋都能做到尽善尽美,以至于她已经习惯了硫潋为自己的付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久了,久到绯钰忘记了,硫潋也是个小姑娘,也会高兴也会难过,也会想要得到心上人的回应。
或许是她对硫潋太过严厉了。
花车停在了伴袖楼下,硫潋关上了门,阻隔了门外的喧闹贺喜。楼外响着鞭炮,楼里是等待已久的神女和丫头。
在绯钰踏入大门的一霎,满楼的花柳莺燕矮了下去,她们跪而行礼,婉约而柔媚地齐鸣,“绯钰姐姐。”
这声音绵软得没有一点气势,可它如丝如棉,上能织出奢华尊贵的金缕衣,下能编出坚固柔韧的草织屣。女子若水,可如激流冲垮山石;可如溪水哺育万物;亦可如大海一般,容纳百川。
这座伴袖楼里,有威力不输刀刃的激流,有甜美清凉的溪水,更有包容一切的浩瀚深海。
太后所赐玉牌,上书上善若水,桃姬把楼里的一切都完整地传达了。
凉环捂着嘴扭过了头,她忍不住落泪。
绯钰对着满楼跪地的姑娘看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半晌,她唇边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她道,“嗯,我回来了。”
绯钰回来了,伴袖楼的月亮回来了。
两个月后
一艘乌篷船停在了伴袖楼的楼下,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位着白底菊纹裙的女子。
她甫一下船,就看见了台阶前的硫潋。
硫潋躬身行礼,“徐老板,姐姐在楼上恭候多时了。”
徐瑾怀闻言一笑,“两个月不见,娘子的色气好了许多,可还曾记得你答应了我什么”
硫潋低头作揖,“徐老板的大恩,硫潋不敢忘记,今日便可跟着徐老板离开。”
徐瑾怀笑了出声,她笑得恣意,头上的流苏都左右摇晃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拍着硫潋的肩膀,“好了,不要跟我客套了,忙你的事去吧,我也该去见你的绯钰姐姐了。”
“徐老板请。”硫潋让开了路,见女人上了楼,她面上也浮现了些许柔和的微笑。
桃姬从前不明白,为什么绯钰总是得不偿失的救人,可手里的生意却蒸蒸日上没有亏损,甚至还在柳清塘占据了一席之位。
后来她懂了,绯钰开店,讲究一个情字,她做的是女人的生意,而那正是每一个坠进花楼里的女子所渴求的东西。
从前硫潋亦不明白,为什么杭州第一大商会是一个寡妇,她原以为是因为徐瑾怀有强大的靠山、有雄厚的资本,直到今年七夕她才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手段
不过都是善以致远罢了。如此简单。
徐瑾怀上了三楼,绯钰已在房中静候。
她桌上摆好了徐瑾怀的茶,等徐瑾怀坐下时,那茶触手温热,刚好入口。
“娘子别来无恙。”她道。
“徐老板客气了,”绯钰含着烟,对着她抬手示意,“尝尝硫潋新买的茶。”
徐瑾怀依言端起了茶盏品茗,茶水入喉,她颔首道,“杭州城内鲜少有人喝红茶,我绿茶喝惯了,觉得有点甜了。”
绯钰敛眸,眸中溢出点点笑意。
“这段时间有劳徐老板照顾,”她移开了口中的烟,将烟杆的一端搁在了桌上,“家务事,尽让徐老板看了笑话。”
当绯钰回来,硫潋把徐瑾怀见她后说的话全部告诉绯钰后,绯钰便了然,这个女人不仅能够看清杭城的局势,从而纵横商场,更是一眼就看清了她和硫潋之间的问题所在。
那日徐瑾怀去见硫潋,她对硫潋说“是个人都不会想提及这段过往,这样血淋淋的伤口,多年来绯钰谁都不给看,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这份亲密哪里是主仆能有的,简直是把你当做心上人来坦诚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