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衡一身穹灰衣袍,衣襟和袖口用同色丝线密绣着松涛纹,行动之间光华内蕴。
他走进书房,冷淡地扫了三人一眼,对素日陪他们读书的葛翰林打过招呼,自寻位置坐下。
归德不错眼地盯着他瞧,终于发觉了是哪里不对劲:他将头发散下来了。
邕朝男子常见的发式是三分束起,七分披在肩后,但归衡因为头发天生鬈曲的缘故,总是将头发悉数束起。
而今日他却同众人梳着一样的发式。
少年气质清正,肩背挺直,黑发在他身后海浪般起伏,浓黑如夜色。
在归德眼里,他这头发就是他是贱种的证据。他万万没想到归衡竟还敢有散开头发的一天,睁大眼睛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恒帝驾到的声音。
归德这是今天第二次咽下想说的话,整个人被哽得不行,拼命拿眼睛瞪归衡。
恒帝照常问了几人学业上的近况,几人也都答了。其他人倒还好,只是素日总用“尚可”二字敷衍的归衡,难得多说了几句自己读了什么书。
恒帝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你说最近在重读《四书》,这很好。”恒帝不咸不淡地说,“那么,朕便来考考你。*”
归衡平静道:“请父皇出题。”
恒帝扫视台下诸皇子,“你们也都瞧瞧。”
他略一沉吟,在纸上写下墨汁淋漓几个大字,命宦侍传下去。
几人低下头,展开纸。
「以《四书》之‘O’,各作一破题。」
归衍不由抬头直视恒帝一眼,又慌忙撇开目光;归彻也微微有些惊讶。
归德耐不住性子,嚷嚷道:“父皇!这O只是四书中划分段落用的句读之类,怎能破题?”
恒帝冷冷扫他一眼,并不答话。
一旁侍立的葛翰林笑道:“此题的确甚难,也难怪三殿下心生退意。”
归德一瞪眼:“瞎说!爷才不怕这个呢,待爷仔细瞧瞧!”
葛翰林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恒帝斜靠在榻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密切观察着几人的动静。
只见几名皇子神色各异,暗暗思索,唯有归衡面沉如水,扫了一眼题目,便铺纸落笔。
不多时,归衡停了笔,将写好的破题呈给宦侍。
归德还在抓耳挠腮,一字未落,见归衡已经交卷,不由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发直。
恒帝不动声色打开看了一眼,一言未发,只示意其余几人继续。
归彻眼眸微眯,瞥了恒帝一眼,又在被人察觉之前迅速低下头继续。
归彻是第二个呈上来的。
恒帝又等了片刻,可归衍和归德直到最后,也没能破出此题。
归德气哼哼地瞪着归衡,太子归衍复杂的目光则落在归彻身上。
归彻迎着那目光,微微一惊。
他大意了——被归衡一激,他竟然忘了太子尚未破题,抢在了太子之前!
事已至此,他心中懊悔,却也只好装作无事发生。
座下几人暗潮汹涌,俱被恒帝收入眼底。
宝座上的帝王冷冷扫视几眼,展开手中两张纸卷:“老四和老五都破了题,很不错。”
“老四,你先讲。”
“是。”归彻站起身,温声道:“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O非文字,故而无方圆,正如一国一朝,也需圣贤之刃为其定下规矩刑律,上至官宦,下至臣民,方能知晓何事可为,何时不可为。”
恒帝点点头,又看向归衡。
“老五,你说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又做何解?”
“父皇。”归衡站起身,不卑不亢:“如果万事皆靠规矩刑律,国朝或许可勉强维持平安,却绝不可能有大进步、大发展。除外在的规矩外,最能指引人的应是人的本心。人若能在有规矩之前便顺应天道,方可称之为圣贤。”
少年声线清冽,不疾不徐将题意道来,宛如玉竹击冰,叫人耳目都为之一清。
恒帝默然看了归衡半晌,忽地抚掌大笑:“好,好!好一个顺应天道!”
“老五,你到底是长大了。”恒帝看着自己过去从未过多留意的小儿子,有些感慨。
归衡淡淡施了一礼。
“葛长廷,”他唤过一旁的翰林,“晚些时候,你将老五的破题发往翰林院传阅。”
“是!”
这是极大的荣耀。葛长廷看向面色沉静的五皇子,心中隐约有山雨欲来之感。
恒帝心情极佳,又考了几道题,太子和归德大半答不上来。有了前车之鉴,归彻也只好略挑些回答,而归衡引经据典,张口即来,听得一旁的葛长廷连连叫好。
恒帝走后,他忍不住问:“五殿下如此博学,必是勤恳之人,想必时常挑灯夜读……”
归衡平静摇头。
葛长廷默了默:“难道您只是随便看看,便能记诵?”
归衡淡淡点头,全无被挑衅的不满,也无自恃天资的傲慢。
五皇子矫矫不群的气度给葛长廷留下了深刻印象。归衡破题当晚,葛长廷便敲开了翰林院掌院大学士陆颂的门。
陆颂年过七旬,历任国子监祭酒、左都御史与礼部尚书,博学广闻,门徒遍天下,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然而听他讲完,也不由诧异:“五殿下?”
“是。”葛长廷将抄录的破题拿给恩师看,低声,“学生看这位殿下,只怕有鸿鹄之志啊。”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陆颂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半闭着眼,似在沉思。
葛长廷不敢惊扰这位睿智的老师,默然侍立。
烛火摇曳,半晌,哔拨一响。
陆颂这才如梦方醒般睁开眼,摇了摇头:“皇上年岁渐长,偏偏太子庸懦如此。”
葛长廷面露忧色,陆颂却摆了摆手。“要下论断还为时过早,且留心观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