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如珠,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归衡坐在水榭边,手指无意识垂落,浸在寒冷湖水里。
依稀记得许久之前,同样的天气,
他跪在乾元殿前冰冷的石板地上,恳求父皇让他见母妃一面。
他的人生,仿佛永远在下雨。
……他不在常晖宫。
皎皎拒绝了阿礼的挽留,撑着对方塞过来的纸伞,失魂落魄走在雨里。
妍贵人薨了。
原作里,妍贵人是因为获罪幽禁,得不到救治,急病而死。
而刚才阿礼隐晦地暗示她,这是恒帝的命令。
皎皎一时顾不得去想恒帝为什么这么做。
她除了难过,还有些害怕。
心里空落落的,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棉花。
一直以来,她为了抱上归衡的大腿,努力对妍贵人好……
她自以为能够救她。
然而她还是死了,死于与她已知的剧情截然不同的原因。
初夏的天气说不上冷,可皎皎不自觉单手抱住自己肩头,完全凭着直觉走到了暄妍殿。
院门紧闭,安静得可怕。
她咬了咬唇,内心竭力压抑的恐慌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归衡他究竟在哪?
—
直到听见雨珠溅落的水声,皎皎才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掬月湖边。
她盯着湖面涟漪呆呆地看了几眼,转身准备离去。
顿了顿,皎皎慢吞吞回过头。
湖边水榭上的纱幔……是解开的。
藕荷色纱幔随着风雨轻轻飘动,宛如一个即将破碎的梦。
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抬脚向水榭走去。
归衡果然就在水榭里。他低头望着水面,看不清神情。
皎皎轻轻颤抖着嘴唇。
好像一夜之间,归衡就又瘦了许多,侧脸异常苍白。一向挺直的肩背像承受不住重量,朝湖面微微躬着,整个人的侧影轮廓锋锐如一把冰雪裹挟的利刃,刺痛了她的眼睛。
过了不知多久,归衡慢慢偏过脸。
他眼底一片通红,深黑的瞳仁却是涣散的,盯着她好半天才缓缓凝聚。
他抬起手招了招,声音沙哑:“皎皎。”
从在常晖宫知道妍贵人的死讯开始,皎皎就在努力忍耐。
不能哭。
不能哭。
归衡已经够难过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归衡反过来安慰她……
她将这个念头牢牢刻在脑海,咬着下唇,手指紧紧攥入掌心,很努力地忍耐了一路。
可在听到归衡叫她的第一秒,皎皎完全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朝归衡扑了过去。
落进那个冰冷怀抱的瞬间,她听见一声很轻很淡的声音:“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很久之前,归衡也曾这么问过她。
皎皎死死攥着他肩头的衣料,抬起头,呜咽着轻声反问:“你为什么不哭?”
皎皎只是尝试着想一下,这样的事发生在柔嘉身上,就连心脏深处都传来抽痛。
何况妍贵人是归衡的亲生母亲。
所以她那样慌乱,到处去找他。
但她万万没想到,归衡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但她看着归衡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却仿佛裂开一个空洞,
归衡看了她好一会儿,抬起冰冷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侧脸。
少年指节如寒玉,皎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皎皎真傻。我是父皇的儿子,怎会为了勾结异国的反贼落泪?”
他手很冷,落下来的话语,更坚如寒冰。
皎皎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勾结反贼?
妍贵人连暄妍殿的大门都出不去,去哪里勾结什么反贼!
皎皎着急道:“不可能,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我去……”
她看着归衡猩红的眼睛,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去做什么呢?告诉恒帝,他错怪妍贵人了?先不说她没有证据。就算有,人已经死了,她说这些,毫无意义。
归衡用陈述的语气,平静道:“她虽不能出去,却有人主动接近她。”
“是弋兰族人。他们不忿属国地位,借万寿节朝贡留在帝京,甚至混进宫来,勾结罪妃,意图谋害圣上……”
少年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公主抬起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归衡没有反抗,只是缓缓抬起眼。
那抹深紫色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灯烛,在一片漆黑中近乎破碎地轻颤着摇晃。
“哥哥。”皎皎用力闭了闭眼睛,逼出眼泪,眼神重又清明。
她一手捂着归衡的嘴,一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眉心:“不要说这样违心的话,好吗?至少……在我面前不要。”
归衡静静地看着她,唇瓣瓮动,冰凉地擦过她的手心。
皎皎完全明白他未出口的话。
她低下头,抵住他的额头:“我就是知道。”
“因为带着弋兰血统,你从小就受人欺凌,可是你从来没有因此埋怨过妍娘娘。你一直想见她,一直想对她好……就像妍娘娘无论遇到任何事,也一定会想着你一样。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怎么可能相信妍娘娘会完全不顾你的前途,为了弑君,勾结故国?”
“你当然是在说谎。”
归衡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伸手轻轻拉开她的手。
他垂眼,不再看她的眼睛:“……抱歉。”
“我不该骗你。”
“没关系。”皎皎吸了吸鼻子,努力弯起唇角:“我永远不会生哥哥的气,所以哥哥也永远不用骗我。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跟你一起承担后果,嗯?”
“答应我。”
小公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两人气息交错。
归衡深深看着她,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少年嘴唇冰凉,贴着她发烫耳廓:“别回头,别动……现在,听我说。”
皎皎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刚要坐起身,下意识僵住。
归衡声音很轻:“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什么人?”
皎皎想了想。
论理,皎然公主雨天独自出行,连个撑伞的宫女都没有,很值得路过的每一个宫人关注。
但她们看到皎皎的脸色,基本都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除了一个人。
皎皎坐直身体,趴在归衡耳边:“刚才我在湖边站了会儿,看到个青衣的小宦侍。他手里好像也没什么活,就在那站着,一直看我……”
风渐渐大起来,不时卷起纱幔一角。
归衡掀起眼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他还在。”
皎皎紧张地吞咽一下:“他是谁?”
归衡道:“奉命看着我的人。”
水榭中飘进丝丝雨滴,落在皎皎手背上,又顺着纤润指尖流下去。
皎皎楞了一下,随即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凉意。
能在皇宫里监视宁王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作为父亲,为什么要来监视一个母亲刚被他赐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