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衡本单手支贻,闭着眼休息,听到街边叫卖糖果的声音,掀开车帘瞧了一眼。
阿礼不明所以:“殿下,可要停车?”
归衡摇了摇头。
他这一来一去,几个月功夫,帝京天气早已热得蒸笼一般,慢说糖人顷刻就能融化,也早已不是卖杏花的季节了。
直到他闻到一阵清雅芳香,才忽然坐直身,道:“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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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衡这次回京,算是办皇差回来,走的是骋武门,相当荣耀与体面。
见到马车外坐着的矮壮武师,羽林卫便知道是何人,低着头恭恭敬敬目送人进去。
离乾元殿还有很远归衡便下了车,将手里刚买的东西递给阿礼,独自走进去拜见恒帝。
刚巧温皇后也在,看到他,不自在地微微动了一下。
归衡只做不觉,行了礼,看她一眼,又看向恒帝。
恒帝便笑道:“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你办的很好。今日可先歇歇,具体细节,明日再来回禀便是。”
“谢父皇。”
归衡淡声,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温皇后从最初的心虚中回过神,便带着一脸温柔慈爱的笑容,拉着他说话,一时说他瘦了,一时又要他叫太医瞧瞧,西南阴瘴之地,可别中了湿气。
归衡面无表情听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朝帝后施了一礼:“若没有旁的事,儿臣便先告退了。”
恒帝此时正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闻言便眯起眼睛道:“你才刚回来,这样着急做什么?”
归衡平静道:“儿臣数月未见妹妹,此时心急如焚,又想着,已一并拜见过父皇、母后了,故此冒然告退,还请父皇见谅。”
恒帝闻言挑起眉头:“心急如焚——”
他复述一遍,看着自家儿子沉静的脸色,如何也无法将这四个字和他扯上边。
恒帝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正要打趣儿子两句,目光一转,却正正好看到归衡足尖。
归衡面沉如水,可足尖却已转了向。
他的笑骤然转为无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罢。”
归衡果然毫不犹豫,又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温皇后看着那肩背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
父子二人,果然相像。恒帝从前被柔嘉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他最欣赏的皇子,竟也被柔嘉的女儿笼络得这样牢靠。
分明只是兄妹,倒比颠鸾倒凤过的还要沉迷。当年恒帝年轻时,天下还不太平,柔嘉虽有专房之宠,但若哪里起了烽烟,恒帝照样提起长|枪说走就走,也不见他舍不得。
温皇后越想越心烦。
不愧是狐媚子贱人生的,也是个小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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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衡一出乾元殿便冷了脸。
转过长街转角,他问跟上来的阿礼:“我离宫这些天,皎皎如何?”
阿礼低声道:“还是咱们在外头听到过的那些,不过要更严重一点。据说皇上这些日子已经完全不见贵妃娘娘了,连带着公主那里,也……”
他说到一半,看着归衡的脸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归衡也没往下问,沉着脸往皎然殿的方向走,脚步飞快。
皎皎在玉簟上歪了会儿,被蝉鸣吵得睡不着,揉了揉眼睛,慢吞吞爬起来,靠在床头,恹恹地瞧话本。
她实在无事可做。
天气太热,连平平都拒绝她的抚摸。
半晌,小公主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摸了摸平坦的小肚子。
手刚放上去,“咕”地一声。
皎皎扁了扁嘴,庆幸自己把玉秋打发了出去,不然让她听到,又要难过了。
……可是她真的好饿啊。
殿外石榴树下,玉秋正拧紧了眉。
公主一向是好伺候的,虽长了张要千娇万宠的脸,性子却温柔,偶尔宫人犯点小错,只要是无心之失,也总能原宥。
怕的就是有人有心要给她苦头吃。
恒帝久不见柔嘉和皎皎,御膳房送来的膳食一天不如一天,玉秋也早有预料。
左右皎然殿有自己的小厨房,杜姑姑和玉秋都是庖厨好手,两人轮换盯着宫人,略微劳累些,做出来的东西总能入口。
然而尚膳监的食材一日比一日差,今儿更是过分,看似分量、种类都不缺,但菜是蔫的,肉也有些老。
这样的东西,从前连给皎然殿的二等宫女吃都不配。
但时移世易,玉秋忍着气没说什么,亲自择了半天才勉强挑出些还堪用的,精心炖煮了给皎皎送上。夏日炎炎,本该用些清爽的做法,然而玉秋看着那些食材,到底不敢不水煮一道。
今年不同以往,皎然殿再也没有取之不尽的冰,公主受了热,食欲本就不好,又吃的这样的东西。
饭菜端上桌,小公主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
然而很快松开。
玉秋慢慢布着菜。她夹什么,小公主都放进嘴里。
玉秋看着那张柔白的小脸一动一动,努力咀嚼过老的菜茎,到底不忍心,停了手。
皎皎立刻露出获救的神色,漱了口,说要去午睡。
杜姑姑要跟进去替她扇扇子,皎皎轻轻靠上她的肩膀,声音温软:“杜姑姑辛苦了,玉秋,脆雪,你们也是。我自己歇一会就好。”
小公主越懂事,她们心里就越难过。
杜姑姑年纪大受不住热,玉秋劝她也去歇息会儿,她同脆雪就站在院中石榴树下,对着发愁。
“虞小姐上次带来的点心还有么?”脆雪问她,“公主方才根本没用什么,哪里撑得到晚膳。”
玉秋皱了眉:“昨儿早膳的是最后一点。”
现在虞琬要进宫也不比从前容易。
脆雪急的眼圈发红,一咬牙:“我们去找贵妃娘娘做主。我就不信尚膳监那些人见了娘娘,还敢这样放肆!”
“你傻了?”玉秋拉住她,不赞同地摇头,“我们这里尚且如此,你以为甘露宫能好到哪里去么。再说,”她站在蝉鸣阵阵的石榴树下,放轻了声音:“皇上不过不见娘娘而已,又没有定罪,何至于就如此?定然是有人在里头出了力。这人主要是冲着贵妃娘娘,咱们不过是顺带……但你要主动迎上去,那又两说了。”
脆雪一凛,悄悄指了一个方向:“你是说,……那位?”
“还能有谁?”玉秋叹了口气,“她叫贵妃娘娘压了十几年,难免……”
她咽下剩下的话,最终只低低说了一句:“咱们且紧张些吧,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脆雪又惊又怕,却也无法,脚踩着一朵跌下来的石榴花,发狠地踩着,直到碾成红泥才罢,一边嘟囔道:“要是宁王殿下在就好了。”
玉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甚至还偷偷寻人打听过,宁王到底何时返京。但御前的人口风极严,她现在身份又不比从前,竟是一点消息也听不到。
脆雪碾完了花,又瞪着树上的知了:“吵吵吵,吵死了!”
“你声音小些!”玉秋忙嘘了一声,“公主还睡着呢。”
不过脆雪这么一说,她倒的确觉出蝉鸣聒噪来,便叫脆雪去叫几个小宫女粘一粘,不要扰了公主休息。
她自己仍去了小厨房。晚膳吃什么,还得仔细挑拣挑拣。
归衡和阿礼方走到皎然殿门口,便听到吵闹声。
归衡不觉皱了眉。
阿礼笑道:“听这声音,是脆雪姑娘管教小宫女呢。”
归衡没说话。
两人从侧门悄无声息走进去,院中插着腰的俏丽女子,果然便是脆雪。
“……一刻钟前这树上便是这样吵,现在还是。你们粘下来的知了呢,拿给我瞧瞧?”
她面前站着两个怀抱粘杆的小宫女,一个着湖蓝衫子的听了便有些瑟缩,另一个着娇黄衫子的,偷觑了她两眼,笑道:“姑娘别急,活儿多着呢,总要一件一件来。”
这话说的不像话,阿礼一听便皱起了眉。脆雪果然更忍不了,当即便道:
“叫你们粘个知了便这样推三阻四的,不知道以为是要你们上天去摘星星呢!”她压低了声音,配上她极快的语速,一字字吐出来如同小石子儿似的敲得人又疼又痒:“若不想在皎然殿做了也不必为难,现在便告诉我,我回了杜姑姑,随便你们哪里拣高枝儿去!”
湖蓝衫子听了便有些瑟缩,娇黄衫子却轻轻一撇嘴:“姑娘说的轻巧!我们要是能做,哪里就会不做呢?只是如今伺候公主的人少,皎然殿这样大的几进屋子,我们这几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姑娘说我躲懒,又哪里知道我和圆儿今早不到卯时就起,忙里忙外到现在呢?我到现在还手疼,肩膀都抬不起来——”
“抬不起来,便不用要了。”
脆雪正气得咬牙,不远处忽地传来一道寒冰似的冰冷声音。
那正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的小宫女看着她身后,脸色刷地白了一层,像见了鬼。
脆雪却是扬眉一笑,转过头躬身行礼:“宁王殿下!”
阿礼从她欢欣的语气里听出了她没说出的话:「您可来了!」
“嗯。”归衡点了点头,越过她,径直走到那娇黄衫子的小宫女面前,居高临下,盯了她一眼。
分明他也没说什么,甚至神情都是一如既往冷若冰霜,可那周身锋锐如刀的气势,让两名小宫女双膝都是一软,哆哆嗦嗦跪了下去。
归衡语气清淡:“传我的话去尚宫局。皎然殿的小宫女藐视主上,从严处罚,随便他们派去哪里,只不许再回来。”
“从严处罚”四个字一出,那黄衫宫女浑身都开始发抖。
尚宫局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要真是从严,她哪来还能有再派出去伺候主子的机会?能囫囵留下条命都是好的了!
她咚地磕了个响头,哭道:“奴婢知道错了,求宁王殿下饶了奴婢!”
那一下磕得极狠,额上立刻就渗出了血,阿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再觑自家殿下,连眼睫都未曾抬一下。
见归衡根本不理他,那小宫女又将绝望的眼神投向脆雪:“姑娘救我……”
那小宫女倒也乖觉,知道脆雪刀子嘴豆腐心,最心软的一个人。
果然脆雪见她血流披面,有些不忍。
她犹豫着刚开口,归衡已经打断。
他转过脸,声音森冷:“不必替她求情。”
“记住,东西也好,人也罢,给皎皎的,必得是最好的。有半点不好,都不配留在皎然殿。”
作者有话要说:说了今天回来就是今天回来.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