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走在涉谷的街头,闷热的空气从人行道的砖缝间钻出,仿佛凝成了一团,一阵阵地往上扑。阴沉的天与过于湿润空气身上的布料都变得沉重了几分,能感觉到警服都黏在皮肤上了。
说实话,这实在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松田阵平扯了扯警服的领口,让空气灌入衣服中,总算是稍微感觉到一点点的凉爽了,可惜随之而来的闷热感很快就压倒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惬意。
现在是四点整。巡逻任务的结束时间是四点半,还有三十分钟。
也就是说,他和降谷零还得在涉谷的街头再巡逻上半个小时。
光是想一想这难熬的三十分钟,松田阵平就觉得不爽。
对于巡逻任务,松田阵平其实没什么怨言——就算是想要抱怨,那么他的抱怨对象也一定是今日这糟糕的温度。
但没办法,抱怨当然是没办法抱怨的。巡逻任务是计入成绩中的一项,还是必修的分数,不完成不行。
反正也就只剩下半个钟头,能耐一下就能过去了。
松田阵平卷起一截袖子,挺直后背。他很不想表现得自己好像已经很累了的模样——尤其是站在分外认真的降谷零身边时,他更不想要落于下风了。
他不太想得明白,明明和他一起在涉谷的街头巡逻了这么久,和他一样流了满身的汗,为什么降谷零看起来依旧是游刃有余宛若还能轻轻松松地再巡逻上四十八小时的模样。
难道又是那过分认真的性格和过于正义的特质在悄悄作祟吗?
松田阵平不着痕迹地瘪了瘪嘴,继续走着,盼望时间可以过得再快一点。
忽然,他感觉到降谷零碰了碰他。
“车站那边的那个孩子。”降谷零指了指街对面的纤瘦少女,“她好像在那里坐了好久,不是吗?”
“嗯——?”
松田阵平拖长了声,抬手扶正帽子,顺着降谷零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不其然,那里站着一个少女,穿着宽松的深蓝色衬衫,微卷的短发被风吹得很乱。眼镜都快要滑到鼻尖了,但她却浑然不觉,低垂着眼眸,不知道正在盯着什么地方。
“她好像在车站待了很久了吧。”
在一点钟降谷零和松田阵平准备开始巡逻工作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个少女提着大大的行李袋走到车站。因为她是街上唯一一个戴了口罩的行人——还是相当显眼的黑色口罩——所以他们才会留下印象。
而后,在两点半左右,在同样的车站,降谷零又看到她了。她把行李袋放在脚边,双耳插着耳机,正站在站牌前,看着公交车的线路图。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还能听到她耳机中传出的摇滚乐的声音。
三点一刻,走过同样的那条路,她依旧还是在那里。耳机已经摘下来了,挂在脖颈上,口罩也被褪到了下巴处,露出过分白皙的肌肤。她不停交换着站立的重心,四下张望,似乎很是不安的模样。
而四点零五分的此刻,她仍然站在车站……
……纠正一下,现在她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变成了坐在车站的长椅上。
“大概是迷路了吧。”松田阵平打了个哈欠,“否则也不会在车站待那么久。”
降谷零抿着唇,颔了颔首:“我也觉得是这样。走,一起去问问。”
“……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起去?你自己过去不就好了?不要影响我的巡逻任务啊降谷先生。”
“帮助有困难的市民,这不就是巡逻任务中的一部分吗?”
说出这话的降谷零,周身简直像是闪烁起了正义的光辉,都快要闪耀到令人睁不开眼了。
如此义正言辞的话语让松田阵平败下阵来。他罢休般抬起手,恹恹道:“行吧行吧。我去还不行嘛。”
等待红灯转绿,再穿过十字路口,径直向车站走去。
还没来得及和疑似迷路的少女说上一句话,却先听到了格外响亮的“啪嗒”声。
是她拿在手中的游戏机摔在了地上。
其声之响,让同在一个车站等车的人都忍不住纷纷侧目,看向摔在地上磕到险些就要散架了的游戏机。
少女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两个度,变成了骇人的惨白。她慌忙俯身把游戏机捡了起来。
大概是身子压得实在太低了,背在身后的双肩包顺着脊背的弧度滑了下来,连带着挂在包上的塑料玩偶一起,砸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这一下的突然袭击实在威力十足,都能听到她发出了“嗷”一声哀嚎,被砸中的脑袋也随之垂得更低了。本就已经滑到了鼻尖的岌岌可危的眼镜再也承受不住地心引力的召唤,完全从她的脸上脱离,掉在了地上。
降谷零从没想过,原来眼镜掉落在地时,原来会发出这样清脆的声响。
谢天谢地,眼镜没碎。少女从地上捞起眼镜,飞快地用衬衫下摆擦去粘在镜片上的灰尘,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颤抖的手抓起放在膝盖上的游戏机。
她用力摁着侧边的开机键,用力到手背的经络都清晰可见了。
但不管再怎么用力,也依旧是于事无补。游戏机的屏幕仍是漆黑一片,并没有亮起任何的光。
毫无征兆的——也可以说是理所应当的,她红了眼眶。她拿着游戏机,指尖依旧抵在开机键上,一言不发,只有眼泪在啪嗒啪嗒的掉。
降谷零赶忙加快脚步,走到了她身旁。
“您好。”他微微伏低身子,让自己视线与少女处在同一水平线,柔声问她,“您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大概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声音在身旁响起,少女被吓到了。她猛然站起,扬起的发丝打在了降谷零的脸上。
嘶……还挺疼。
但这点小痛感并不重要。
降谷零挺直了后背,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又问道:“你是迷路了吗?”
少女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捧着开不了机的游戏机,往后挪了一小步,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地抽泣着,一言不发。
这可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反应。松田阵平惊讶之余,还不忘揶揄起了降谷零。
“啧。你把人小姑娘惹哭了。”
降谷零倒是想要辩驳,但这种时候也实在是不好说什么,只好瞟松田阵平一眼,权当是对他的无端猜测表示不满。
“你们俩在干什么呢?”恰好也走到了这附近的伊达航带着同行的诸伏景光和萩原研二过来了,“遇到事了吗?”
“嗯……”降谷零闷闷地应着,“她好像迷路了,一整个下午都待在车站。”
伴随着降谷零的话,五个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他们走到她面前,可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些什么,她却哭得更厉害了。
确切的说,都已经哭到发抖的程度了。
她紧靠在车站的广告牌上,缩着身子,像是恨不得想要把自己埋进广告牌里似的。
被五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警察团团围住,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害怕吧。更何况,遇到了这种状况的她,还只是个未成年而已呢。
意识到了这一点伊达航立刻让众人散开。
闷热的空气好像随之瞬间变得清透了许多。少女的颤抖也总算是舒缓了些。她迟疑着抬起头,透绿的眸子怯怯地扫过眼前的五人,最后落在了萩原研二递来的手帕上。
她盯着蓝白格纹的手帕看了好久,却没有伸手去接。
“没事吧?”伊达航问,“别难过,有事可以告诉我们。”
大概是他长得一脸正气,问起话来又是中气十足,她的眼泪又涌出来了。她时而低头看看怀里的游戏机,时而又抬眸望向伊达航,哽咽着说:“呜……psv……坏掉了……”
听到这话,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她拿着的这台水蓝色的掌上游戏机。
他记得,这好像是索土公司最新出的游戏机,前几天才刚刚发售。
之所以能记忆深刻,还要归功于索土公司投放在各处的广告,让对游戏不感兴趣的他都记住了psv的发售日。
不过,只是单纯为了游戏机的损坏而哭泣不止,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吧?
他想,游戏机的损坏大概就只是情绪爆发的诱因而已,她应该经历了其他更糟糕的事情才对。
不等详细询问些什么,少女就主动地把什么事都说出来了。
然而……
“喂。”松田阵平用手肘推了推降谷零,“你听懂她说什么了吗?”
“……没。”
京都方言腔太重,再加上怎么也止不住的哽咽,让她的一大堆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似的,听不懂的部分比能听懂的部分还要多。
他们尽量不露出困惑的表情,决定从基本的方面入手。
“那个……你多大了?能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雾岛……桐崎……”她摩挲着鼻梁骨,带着哭腔小声说,“十六岁。”
五人了然般点点头。
果然没猜错,这是个未成年人。
颇有耐心地好好询问了一番,“迷路少女之谜”总算是得到了解答。
为了去看心爱画家于周六周日开幕的画展,桐崎独自一人从京都来到了东京,本意是想要前往位于浅草的酒店,但中途却被偷走了钱包,又误打误撞走到了涩谷。
所以降谷零没猜错。她确实是迷路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手机没电了……”她小声啜泣着,“门票也没了……”
画展的门票和写有酒店地址的纸条,以及明天傍晚回程的车票,全都放在了钱包里——包括她的学生证也在里面。
可以说,她现在的全部家当都被该死的小偷给偷走了。甚至连psv都摔坏了。
她心态崩了。光是想一想眼下的糟糕处境,她就忍不住泛上泪意。
明白了大致情况,接下来自然就是要制定相应的解决方案。
伊达航坐在她身边,安慰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去警局。”
桐崎一抖,连哽咽声都顿了顿。她揉搓着手中的纸巾,不安地四下张望,喃喃道:“不能去警局……”
“为什么?”萩原研二倚靠在广告牌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警察可以帮你。”
“我知道!”桐崎急急地说着,但很快声音就又轻了下去,“我知道……但要是警察那边知道‘雾岛桐崎’失踪了的话,肯定会告诉爸爸的……我不想让爸爸知道我在这里。我是瞒着爸爸,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一段长长的话,实在不怎么容易听得懂。看着他们脸上略显困惑的表情,桐崎顿时明白了。她抿了抿唇,将脑袋压得更低,什么都不再说了。
虽然没能听明白细节,但勉强也算是掌握了个大概。
他们隐隐觉得,她大概是京都警视厅某位高层的孩子。
“小姑娘。”伊达航沉声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没有!”
桐崎果断否认。
“我只是……偷偷跑来了东京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她焦急地为自己辩白,“我没有离家出走。真的!”
说着说着,她又快哭了。幸好这次她努力地忍耐住了。这让警校五人组不禁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很不擅长应付女孩子的眼泪(萩原研二除外),生怕桐崎再哭个不停。
“钱包是在什么地方被偷的?”
“还记得你入住的酒店叫什么名字吗?”
“需不需要联系家人?”
一人抛来一个问题,拧在一起便就变成了一堆问题。桐崎怔愣地眨了眨眼,被这些问题砸得有些晕晕乎乎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让自己的吐字尽量清晰:“离开机场以后,我去了美术馆。那个时候还在,因为我用的是现金买的门票。再然后,准备坐上计程车去浅草的时候,钱包没了。”
还是坐到一半才发现钱包被偷这一悲惨现实。更惨的是,计程车司机是个咄咄逼人的中年老大叔,一听她钱包被偷,想也不想就说她是想坐白车,还说出了一堆类似于“你们京都人都是这德行”这样的难听话。
然后就把她从车上赶下去了。
“我连这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桐崎可怜巴巴地咕哝着。
但就算她知道这里是哪儿也根本没用。谁让她对东京的了解程度完全为零呢。
“是哪个美术馆?如果去那块区域的警局问问的话,应该能得到一点线索。”诸伏景光问她。
桐崎很快就给出了美术馆的名字。
毕竟她美术馆是中午才刚去过的地方,她不至于会这么快就忘记。
“在那里?好,我知道了。”诸伏景光直起身,转身离开,还不忘给同伴留下了一句,“我去问问那里的同僚,尽快把丢失的钱包带回来。”
“哎,等等。我也去。”伊达航追上诸伏景光的脚步,扭头对降谷零道,“你看好她。有任何消息会和你们说的。”
“……哦。”
虽然降谷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偏偏被安排上了未成年保姆的工作——难道是因为自己是“第一发现人”的缘故吗?
不管怎样,照看迷路少女也是必要的任务之一,降谷零自然会认真做好。
而另一位“第一发现人”松田阵平,对这件事好像就没有那么上心了。他盯着不远处的钟楼,在分针不偏不倚恰好指上钟面上的“6”时,立刻脱下了闷得他满头是汗的警帽。
“巡逻任务结束,我先回宿舍去了。”他向降谷零和萩原研二挥挥手,“拜拜。”
“喂……”
降谷零没能叫住快步离开的松田阵平。
“算了。随他去吧。”萩原研二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天可真热啊。一直待在车站感觉也怪不自在的,要不然还是换个地方坐坐吧。你觉得呢,雾岛妹妹?”
他笑着看向桐崎。
已经在这里吹了一下午热风的桐崎其实已经快要习惯今日东京的闷热天气了。不过,如果能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待着的话,她当然也不会介意。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拎起行李袋,跟着降谷零和萩原研二。
忽然,她感觉到手中一轻——是降谷零从她手中拿过了行李袋。
度过了一整个糟糕下午的桐崎,直到这时候才感觉到了一点点温暖的实感。她放缓了脚步,稍稍落在了降谷零和萩原研二的身后。
看着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背影,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那个……”她喃喃着,眸光微动,“……你们真的愿意帮我吗?”
“嗯?”
这奇怪的问题让两人齐齐转过身来。
“当然了,我们是警察嘛。”萩原研二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慰道,“等钱包找回来就不会再这么糟糕了。对了,要去吃点东西吗?我猜你下午的时候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什么东西吧。”
猜对了。
桐崎岂止下午没进食,她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
以她此刻的饥饿状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一起去吃东西的邀请,但桐崎却显得有些扭扭捏捏的。她揉着衬衫下摆的纽扣,差点把纽扣给揉到脱线了。
“可是……我没有钱……”
说出这几个字,桐崎的耳廓都不自觉的烧红了。她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还会有说出这种话的时候。
“没关系,我和零请客。”萩原研二阔气地揽住降谷零的肩膀,把桐崎也一起拉了过来,“来吧来吧。去吃关东煮,怎么样?”
警察学校附近的有家卖关东煮的小店,便宜又好吃,是难得一尝的美味。这会儿客人也不多,他们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空座。
小店里的温度似乎要比外头还要再高上那么一点,老旧的电风扇在头顶上吱呀吱呀地吹,台子上还摆着辣酱和芥末之类的东西。
透过短短一截布帘,能够看到正站在大锅前煮汤的老板,从汤中冒出的热气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