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野?”桑枝有些惊诧。
他怎么会来这儿?
孟清野站在那栋单元楼前,怔怔地仰望着。
或许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在看见抱了一只猫在怀里的桑枝时,他也有些惊愕,“你怎么在这儿?”
桑枝下意识地往身后小区外面看了一眼。
孟清野并看不见容徽的身影,见桑枝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往旁边看了一眼,他觉得她有点奇怪,“你在看什么?”
桑枝原本还在往小区门口张望着,忽然听见孟清野的声音,她就回过头来,连忙看向他,“没什么……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儿,他,他的猫在我家寄养了两天,我今天给他送过来。”
孟清野皱了一下眉,“是吗?”
桑枝扯了扯唇角,干脆问他,“那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孟清野扬了扬下巴,“我来看看我们家以前的旧房子。”
“你以前在这儿住过啊?”
桑枝抱着猫渐渐的有些费劲,索性让它爬到她的肩上。
“嗯,就在三楼。”
孟清野伸手指了指。
桑枝在顺着他的手指往上面一看的时候,顿时有些愣了,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确定,于是她也伸出手,“是那边,还是这边?”
她的手指在三楼的两个房子的窗户之间来回。
“那个。”
孟清野说。
桑枝瞪大眼睛。
那不是容徽的家吗?!
“这边再过些时候就要拆迁了,我想过来再看一眼。”孟清野也许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的表情也不似平常那样轻松。
拆,拆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适逢容徽走进小区里,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小花坛边和人聊天的桑枝,她脸上带着笑容,看在他眼里却有些刺眼。
而那个站在她面前的人……
当容徽听见桑枝叫他“孟清野”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已经有了变化,他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在看见转过身来的那个少年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坠时,就已经光影尽灭,晦暗不清。
他的手指曲起,指节泛白。
那个坐在血泊里朝他伸手,哭着喊他“哥哥”的两岁孩童的影子渐渐与那个少年重合起来。
桑枝还在跟孟清野聊天,谁知道下一秒她就看见容徽忽然出现,瞬间就站在了孟清野的面前。
而当他迈开步子,他的脚下便有淡金色的光芒裹挟着一片浓云薄雾铺散开来,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将他和孟清野彻底与外界的一切隔绝。
桑枝被排除在外。
她眼睁睁地看着孟清野的双眼渐渐变得涣散,就好像是她之前见过两次的那副模样,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彼时,容徽下颌绷紧,那双眼睛里拢着浮冰碎雪一般,神情阴郁,戾气横生。
桑枝看见淡金色的气流在他周身涌动着,化为寸寸半透明的利箭一般,就悬在孟清野的咽喉,只要再近半寸,就能刺穿他的喉咙,了结他的性命。
“容徽你要做什么?!”
桑枝瞪大双眼。
容徽像是又陷在了那段他最痛苦的回忆里。
养母的怒骂声,甚至是她夺过养父吸了一半的烟,狠狠地将烟头烫在他身上的痛感,又或者是她和养父吵架,扬起菜刀后却
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导致他的手臂留下一道深刻的划伤。
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却说是他自己想要给他们做饭,却不小心划了自己。
然后在医生与护士都出去的时候,孙茹把滚烫的热粥强硬地喂进他的嘴里,她明明是笑着的,却低声威胁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明白。”
“你的玉坠,你还想不想要回去?”
“听话一点,容徽。”
那枚玉坠是当初他被孟家和的父亲捡回来时,留在襁褓里唯一的东西。
却最终落在了孙茹和孟家和的儿子,孟清野的手里。
容徽记得那天,那个才几个月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孩儿躺在婴儿床上,朝他伸出手,对他笑。
那个小孩儿是那个家里唯一一个会对他笑的人。
容徽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去抱他的时候,却被他用小手抓住了挂在他脖颈间的玉坠。
然后,那个玉坠就被孙茹扯下来,系在了她的宝贝儿子的脖颈间。
容徽憎恶他们。
他也曾报警,且不止一次,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各路媒体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围棋界的天才少年身上。
但因为他无论遭受怎样的虐打,身上的伤痕总能恢复得很快,也自然不能去做任何鉴定,再加上孙茹那段时间里接受了很多的采访,总是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地表达自己的委屈,说她并不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养子为什么要这样污蔑她,污蔑她的丈夫。
含辛茹苦养大的养子,不念养恩,还污蔑养父母虐待他,这是多么令人气愤的事情。
外界的风向总是转变得很快,十五岁的容徽就已经深刻见识过。
他们都以为,天才也难逃叛逆。
所有批评的声音落在十四岁的他的身上,仿佛他们的口诛笔伐都像是绵密的针一般,深深刺进他的皮肉。
十五岁的容徽,就已经绝望。
他也想过逃离,但外界对于他的过分关注,让他永远无法离开那么多人的视线,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无法获得自由。
他就像是被束缚在这对养父母手里,将死的鱼,无论如何都逃不开他们的掌控。
他厌恶这两个总是在所有人面前带着虚伪面具的人。
他也厌恶外界那些自以为
掌握真相的人,给予他赞誉的是他们,指摘他的,也是他们。
用最深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这是人性永远丑陋的地方。
这个世界,从来丑恶。
他厌恶他们,也讨厌自己。
如今容徽的记忆倒退在了他的十七岁,所以无论是孟家和与孙茹惨死的情形,还是那个两岁的小孩儿坐在血泊里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晰,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但见眼前这个人,戴着原本属于他的,唯一能证明他身世的玉坠,见他从那么小的孩童,成长为如今这副少年模样。
那些曾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令他本能地幻化出看似虚无,却尖锐锋利到能够轻而易举刺穿这个少年咽喉的利箭。
手心的符纹涌动着,就要令他心智迷失,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因为孟清野脖颈间那枚玉坠的牵引而被无形的气流裹挟。
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女孩儿惊慌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她。
而他的那双戾气翻覆的眼眸里却又多了几丝迷茫无助。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该去恨眼前这个已经同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儿相去甚远的少年。
“容徽!”
桑枝拍打着结界的壁垒,努力地唤他的名字。
“你这是干什么?”
而容徽却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神情又沉冷下来,他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扣着她的下巴,嘲笑她的恐惧的,那个心肠冷硬,浑身是刺的少年。
“你关心他吗?”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无端端令人后背发凉。
桑枝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她也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容徽,你冷静一点啊,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听我说啊,你不能杀人,知道吗?”
桑枝已经急得脑门冒汗,“容徽,你听我的行不行?”
“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讲呀,你别做这么极端的事情……”
而容徽却只是望着她。
最终,悬在孟清野脖颈间,只有小半寸距离的利箭如水一般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流散成金光,渐渐隐没无痕。
结界消失的刹那,桑枝和她肩头的猫被淡金色的光芒裹挟着,消失在了小花坛边。
只剩孟清野站在
那儿,眨巴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他来回看了好几圈,也没找见刚刚还在跟他说话的桑枝,他“咦”了一声,有些疑惑,“人呢?”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桑枝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隔了好半晌,才敢伸手去戳一戳坐在沙发上,始终垂着眼睫,沉默不语的容徽。
“容徽……”她怯怯地唤他。
却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像是根本不愿意理她。
桑枝揉了揉头发,“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跟你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你有什么事情你就跟我说呀……”
也无怪于桑枝会这么想,因为当时那气流凝成的几支利箭就真的悬在孟清野的脖颈,她被挡在结界之外,从她的角度看见的,就是那些利箭已经无限接近于孟清野的脖颈,很容易就能割破他的动脉。
“你告诉我,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做?理由是什么?”
桑枝并不知道他和孟清野之间是否有什么渊源,“你是不是认识他?”
但即便她刚刚亲眼见过那利箭已经悬在孟清野的脖颈,但桑枝心里就是有一股执念,那或许是她这么长一段时间同他相处下来的一种信任。
她并不愿意相信他会真的杀了孟清野。
她也曾将他在学校教学楼后面小花园里的恫吓当真,可当她开始走近他,了解他,她就越发相信,在这个少年的心底,仍旧留有温度。
可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却又是那么真实地摆在她眼前。
他的沉默,令她心急。
“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你会怎样?”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桑枝静默片刻,她到底还是有着自己坚持的原则,也无法对他撒谎。
“如果孟清野没有做过恶劣到需要用生命作为代价来偿还的事情,而你却要杀了他,那么我无法认同你的行为。”
容徽也许是误会了其中的意思。
他的眼眉寂冷如霜,“因为他?”
“桑枝。”
桑枝听见眼前的少年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眉眼似含讥诮。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你就要惧怕我,远离我。”
他话说一半,忽然抿紧嘴唇,一张漂亮的面庞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毫不留情地一根
根掰开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或许是我想错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会无端的对一个人好?
或许这几个月来的陪伴,不过是她的一时兴起,他将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但或许她从未放在心上。
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厌倦。
他轻抬下颚,面容上不再留有一丝温度,他冷得就像是堆积在荒原,经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当他不再看你,当他不再对你保有一丝温柔,你眼前所见的他,只会令你觉得,你与他之间相隔着的,堪比山水之遥。
桑枝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察觉到了他此刻的无端抗拒。
她或许也有些委屈,因为刚刚在楼下她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也因为此刻他骤然冰冷的神情。
“你想错什么了?如果孟清野他真的做了伤害你的事情,用不着你,我也会先揍他一顿!”
桑枝眼眶有点红,脑子也很乱。
他的缄默不语更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思考。
而容徽稍愣,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半晌,原本刻意冷硬的神情又忍不住因为她此刻的模样而微微软化。
他又开始偷偷后悔,对她说这样的话。
正在容徽闪神的时候,桑枝转身就要走。
狸花猫围着她转圈儿,发出喵喵叫。
容徽终于流露出一丝慌乱,“你去哪儿?”
“回家!”
桑枝负气走到玄关,也没有回头看他,伸手就要去拧门把手。
也是这一刻,桑枝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没有要杀他。”
“我只是,想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那些由淡金气流凝成的利箭,其实只是他用来割断挂在孟清野脖颈间那枚玉坠的线绳的。
当那些所有不堪的记忆纠缠着他的时候,他也确实有过片刻的迷失。
他想过自己究竟该不该恨当年只有两岁的那个小孩儿,但他却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因为那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一样无法从这样极端无谓的报复里,获得丝毫的快慰。
桑枝身形微顿,磨蹭好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看他,“是他脖子上的那枚玉坠?”
容徽颔首。
“那原来是你的东西吗?”
桑枝皱起眉,“那又为什么会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