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回头看蹲在门内吭哧吭哧搓衣服的姆妈。自从记事以来,从没有过被姆妈抱在怀里的记忆,甚至于连牵手的次数都寥寥无几。书上常看到母爱如山,如水母爱等词语,到底怎么个如山如水法,她毫无概念,因为几乎没有感受过母爱这个东西的存在。爱这个字眼,对于她,对于母女俩来说,都有点奢侈了。
她现在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在学校里活动量又大,总是饿,吃饭时菜夹的多点,便要被打筷子,说她嘴巴太馋,出去要被人家笑话没家教的。姆妈便是以这种办法来羞辱她,以抑制她的食欲,来达到节省伙食费的目的。
家里吃的好,伙食费太多所以才要节省吗,并不是。姆妈买菜,都是等到菜场快关门时的折价货,最好人家是人家摊主丢了不要的,如果能让她捡回来不要钱的菜,心情会连着好上几天。偶尔烧一顿她手里卖不掉的鱼或虾,都叫男人和女儿数着吃,多一筷子都不要想,哪怕已经夹到筷子上了,也会被她打回到盘碗里去。
姆妈对父女俩如此,可也没有对自己更好一点,她对自己那才叫真正的严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现代苦行僧了,她给老公孩子吃青菜豆腐,自己就吃上顿剩下的青菜豆腐;她削水果给桃李吃,自己则等着啃果核上没有啃净的果肉。父女俩偶尔还有一身新衣可穿,她自己的衣服却都是同人家讨来的。外婆一个不要的旧包包,已经丢到垃圾桶里去了,却被她捡出来,剥去外面一层人造革,继续背。
姆妈所做的这些,除却本身缺乏安全感,需要拼命存钱才能安心以外,还有一个,她要帮哥嫂养侄子,这是本地乡下人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
桃李用左手写作业,她爸问了几句,过来查看了下她的手臂,最后安慰她说:“没事的,就是碰出来的乌青块,不要紧。爸爸小时候也经常这样,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明天爸爸再送你去上学。”
睡一觉起来,桃李的手臂非但没好,疼痛反而更加剧烈,一旦动这条胳膊,都能听见骨头摩擦的声音,被爸爸送到学校,一整天都坐在位子上,都听不进老师讲了些什么,因为过于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这条手臂上了。
到晚上,仍旧疼,无法正常入眠,眯一会儿便要被疼醒,醒来半天,再继续迷糊着睡去。夜里反复了几次,动静被爸爸听见,早上的时候,他过来查看。
她终于忍不住了,拉着爸爸的手,哭着求他:“爸爸,你去和姆妈说,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看我的胳膊,骨头都变形了。你们带我去医院看一看,好不好,好不好?”
终于在骨头断掉的第三天,她被送到了街道医院。医生撩起衣袖,上手一碰,不禁一口凉气倒吸了进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送来?”
姆妈被医生脸色吓到,问道:“哪能了?哪能了?”
医生没时间同她啰嗦:“什么哪能了?骨折了!”
桃李爸赶紧递香烟上去,赔笑道:“个么就麻烦医生了,赶紧给孩子拍片子上石膏。”
医生推开他的香烟,讲:“我们这里拍不了片子,你们去中心医院。我给你打个电话过去,到那里直接排队挂号,片子当天就可以拍。”
到中心医院,又被医生批评了一顿:“再晚一天过来,小人的胳膊就要落下一辈子的残疾了!”
夫妻俩在外面都是很要面子的人,被两个医生连续一说,搞得好像故意不送似的,桃李妈面子上有点下不来,嘀咕道:“我怎么晓得这么多啦。我身上一点小伤小疼自己都会好的,实在不行,吃点药也就扛过去了。我哪能晓得伊是骨折啦……”
医生很忙,不和她多话,直接开单子拍片子,给她安排住院。桃李妈一看费用,当场吓一大跳,心疼死了,商量着问:“医生,我们不住院行不行呢,推拿推拿,打上石膏,回家休养应该也能养好的呀。要是学习耽误了可怎么办呀!”
医生生气讲:“想不耽误学习,就赶紧把骨头治好。你女儿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你自己选择,不要来问我!”
医生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这种人见多了,眼睛一抬,就把这妇女肚子里的小心思给扫描得一清二楚,对她说话就很不客气,跟刀子似的扎心。
桃李妈:“如果开点药回家休养也能——”
医生发火了,一拍桌子:“闲话不要多,去缴费住院!”
桃李终于还是住上院了。当天床位紧张,本来是要回去等通知,有床位再过来的。但医生比他们一家还要急,上下打招呼,给她临时加了一个床位出来,而且把她的手术插队安排在了次日一大早。
桃李住院动手术的费用,男人耽误整整一天没能出去做生意的损失。桃李妈简直不能想,一想起来,嘴巴嘀咕个不停。桃李爸受不了她的啰唣,但是外面吵架太丢脸,只好一遍遍安慰她:“我刚刚外面抽烟,隔壁病床家属正在外面商量送医生红包的事情,我们医院里熟人一个没有,人家医生照样给我们一路绿灯,王丽芬,我们赚了!”
大概因为桃李人小的缘故,医生一路绿灯给她安排做了复位手术,术后又叫手下的实习小医生过来问她功课上有没有不懂的地方,告诉她说,这里读书好的小医生多得是,有问题尽管问,所以不必担心功课,安心养伤就是。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里,即便看了很多医院医生的□□,但桃李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医生,大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医院住了几天,终于回到家里。桃李妈开始同男人商量换家里的灯泡。其实这两口子本身对生活品质都没什么追求,他俩的口头禅就是:马马虎虎得了,差不多就行了。
大门口堆放着废弃的砖石等建筑材料,出入不方便,花个半天时间清除掉就是,但是他们不,他们就绕着走;厨房窗户玻璃碎了,寒冬腊月,西北风吹进来,鼻涕止也止不住,换一块新玻璃就好的事情,但他们不换,宁愿裹成熊进去烧菜;马桶扳手坏了,不修,马桶用好,捋起袖子,掀开水箱盖,手伸进去,拎起放水的水塞,马桶冲好,再摸索着把水塞放回原位就行,手还能顺便在水箱里过一过呢。
他们家就是,没有生活,只有生存。
而这次桃李因为天黑摔断胳膊,一个复位手术的费用,省十年的电费都不一定够。桃李妈觉得老天就是和自己过不去,气,悔,恨,十万分难受。一时想不开,自暴自弃起来,抱着把家败光拉倒的想法,开箱取钱,一把钞票丢过去,命令男人去把灯泡换了,很早就想要却一直舍不得买的电视机也给买了。
桃李爸恐怕老婆反悔,差头开得飞快,半天时间就把这两件事情给办妥了。14寸的黑白电视机安置好,电视屏幕开始闪雪花时,桃李赶忙跑到电视机跟前去坐着,一脸虔诚地看着屏幕。
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十分钟的《古典吉他技巧与表现》,再认真看了一会儿《人口与计划生育》。趁电视广告的时间,桃李妈赶紧去上洗手间,接下来是一个学日语的节目,叫做《星期日日语》。
主持人一开讲,桃李妈赶紧系着裤带从洗手间跑出来,同男人讲:“我前天回娘家,在七浦路碰到邻居癞痢头阿哥,伊从日本带了几十万钞票回来,大宁的房子买了两套,又去七浦路考察商铺,娘额冬菜,伊这趟真是发了大财了!”
桃李爸听的不无艳羡:“真的假的?日本洗碗就这么赚钱?怪不得要留在那里当黑户!”
“什么洗碗刷锅,你听他瞎讲八讲,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在日本是背死人的,背尸工!”
这边两个听众同时一哆嗦,桃李爸开口讲:“可别胡说,这世界上哪有这个工作?听都没听说过!”
“连这个都没听说过,还好意思整天说我头发长见识短!”桃李妈神秘兮兮讲,“告诉你,日本就有。他们那里地方小,老百姓住的都是高楼,居民如果死在自己家里,就需要找人把尸体背下来。为什么呢?因为走电梯活人忌讳呀。你运过死尸了,那电梯谁还敢再去乘?所以死人只能趁无人时悄悄走楼梯运下来,不能惊扰到楼里居民。背死尸下楼这个事情,人家殡仪馆的人是不愿意做的,十几二十层高的高楼,谁有这个力气?就算有,谁又愿意?这个时候就需要花钱雇人来背了。他们日本人很坏的,自己不做这个工作,就雇佣瘌痢头这样的人去做。这活儿不是天天有,得看运气,但是背一趟,够别人洗碗洗一个月。”
父女俩听的目瞪口呆,浑身恶寒。桃李妈讲着讲着,愈加羡慕,面目渐渐变形:“有的楼太高,一口气下不去,当中要休息,瘌痢头阿哥就会使坏心眼,把尸体竖在墙上休息的时候,故意叫人家居民看见。人家又害怕又晦气,只好破财消灾,塞钱给他,叫他赶紧离开。这又是一笔收入。”
桃李爸不停念阿弥陀佛,讲:“瞎三话四,哈七搭八!”
当天晚上,桃李妈跑进跑出,整治了几个小菜,有荤有素,又拿了瓶黄酒出来,为男人殷勤倒上,左右瞧了瞧,低声说:“哎,我明天就回娘家找癞痢头阿哥,送点礼,塞点钱,让他下趟把你也带去。我这个阿妹的面子他不能不给,有钱大家一起赚。”
“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