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的雪总是来得很早。十月飞花,一夜之间,满目皆白。干枯的树干上点缀着些许白色,又簇簇落下,顺着开了的梅花窗棂窗户洒进来。
“王妃娘娘,别开窗了,仔细受了寒气,风寒才刚好,哪禁得住这么吹呢!”小丫头落星端了一杯银耳枸杞桂圆羹来,送到了她手上。
林雪容接过来,喝了两口,小声说道:“火候到了。就是枸杞不大好。”她关上了半扇窗,把羹汤放下,又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狐皮大氅,才又开了口:“王上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银耳枸杞桂圆羹很热,给女子那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增加了两分血色。她的大眼睛黑漆漆的,小巧挺翘的鼻尖冻得发红,唇角倔强地抿着。落星不忍说话,倒是一直沉默的晚月先开了口:“娘娘,大梁的十万大军,已经困守住叶城一个月有余了。王上,还没有办法。”
林雪容轻声叹息道:“叶城一破,王城就岌岌可危了。如此危难之际,怪不得他不来。”
落星和晚月的神色都有些悲伤,却都没有说话。林雪容低下头,那一抹略带自嘲的笑容还挂在她的嘴角。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连新婚之夜都没有圆房,两年来踏入自己宫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就算来了,也从不碰自己。林雪容并不是软弱到逆来顺受的人,一开始,她不解,不甘,争辩。直到两个月前。她踏进萧彦书房后的暖阁。
躺在榻上欢愉的那对男女,一个是自己从女孩时就倾心喜欢的夫君,一个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林国公长女林雪婉。两人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来,长姐红着脸跟她解释,而萧彦却冷静的仿佛让自己绿云饶顶的人不是他一样。
林雪婉那张和自己有两三分相似的脸让她恶心,萧彦故作沉静的表情让她恶心。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快要杀人的面色。萧彦终于开口劝说:“容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雪容很清楚地记得把系在身上的披风扯下来,丢到两人的头上。还有走出去房门之前说的那三个字:狗男女。
从那天开始,自己就被禁足在宫中了。理由很简单,违背王上,出言不逊。被禁足的这两个月来,林雪容的眼前总是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天亲眼看到的画面。
只要想起来就会恶心。恶心到饭也吃不下。恶心到想杀了他们然后再自尽。所以才会日渐消瘦苍白起来。虽然她对萧彦的感情早就被埋在了越国的风雪之下,永不见天日,但是在下人们面前,她还是不得不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好替他们伪装。
因为林雪容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就是萧彦从未对她上过心。为了保护林雪婉,继续和她的感情,任何在中途破坏的人,他都会让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自己跟其他人,一般无二。
不过这短短几个月里,她却学会了一个道理。她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反而多笑,多说,这几年过得这么苦,她要自己给自己加一点甜。如果本心真的会死掉,自己的本心,估计在嫁给萧彦那一天就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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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房里。萧彦面色不善地坐在紫檀木桌边,看着自己心腹的几个大臣。然后,他在众人面前拿出一封插着鹤羽的信,说道:“叶城的事情,各位想必都已经知道了。现在谢修安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这是他们托人送来的信件。”
站在首位的男子率先说道:“王上,大梁这次大军压境,无非就是忌惮我国国力日渐强盛,围困叶城一月,也是为了能逼迫我们付出更多,依老臣来看,大梁索要的东西,无非就是城池和贡品,老臣还请王上,一定要认真考虑。”
萧彦摁了摁眉心,说道:“孤知道。如果大梁提出的要求确实无礼,孤一定会倾尽越国之力,让他们也付出代价。所以今天叫众位来,就是想在你们面前看这封信,看看大梁到底有什么要求。”
他说完,就亲自伸手取了象征着摄政王的鹤羽,拿出了里面的信纸。公卿们不敢上前,全部都在原地等待,但也在不断观望着王上的神色。萧彦越往下读信,神色就越来越僵硬起来。最后,他竟然直接把信纸丢在了地上,伸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臣下们大惊失色,立刻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没人敢去拿地上的那张信纸。萧彦一字一顿
地说道:“大梁实在是欺人太甚,竟然要孤把王妃送给他们!”
胆子大些的李大人跪着往前挪,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阅读起那封信来。他抖着手指,脸上的皱纹越发如同老树盘根:“这无礼之事如何使得?而且,要王妃,到底是大梁的意思,还是谢修安的意思?”
另外一个年轻些的大臣回答道:“李大人,这还用问吗?必然是谢修安的意思。还记得两年前,王上与王妃大婚之时,谢修安看到咱们王妃,人都呆住了。越国贵胄觊觎王妃的美貌,如今趁便,就要把她夺走!”
萧彦寒声说道:“不管是谁的意思!反正,王妃是我越国之母,怎能送予别人!谢修安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礼,不必回了。”
毕竟是王上的家事。大臣们自然不敢说话。一时间就都散了。但是,走出去的李大人却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坐在书房里的萧彦,同样也是愁眉不展。
日子就这么过了十来天。自从那天萧彦收到信之后,宫里的风言风语就一直没有听过。林雪容想听不到都很难。但是因为自己被禁足在宫中,所以听到的话,也都是一半儿的。努力回忆起谢修安这个人,却连他的面目都记不得了。
大梁兵力未减,不过七日,就破了叶城。萧彦在前朝殚精竭虑,后宫也不宁静。这一日,处理完了前面的事务之后,萧彦去后面的花园里散步,跟在他身边的,还有李大人。
萧彦带着试探问道:“李大人,你觉得,如果我们此时与大梁起兵一战,能有几成胜算?”
李大人诚实地回答道:“回王上的话,若是此时与□□一战,我们只有大概不到两成的胜算。”
萧彦“哦”了一声:“李大人觉得,胜算如此之低吗?”
李大人回道:“老臣说的是实话。大军主力现在出征高丽,王上这样聪明,想必心中也有答案了吧。”
萧彦叹息道:“孤知道。可是,谢修安要王妃,我若是给了,岂不是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大人脸色一变,竟然当即跪在了地上,劝说道:“王上,老臣冒杀头的死罪,提醒您一句,当日韩信受□□之辱,刘邦也曾在项羽手下蛰伏多年,男子汉能屈能
伸才可成大事,您要考虑清楚。”
萧彦的声音一下子小了很多:“孤何尝不知。可是,王妃......”
李大人看着萧彦似乎有些动摇,又立刻加紧劝说道:“王上,舍下王妃确实痛苦,可是,若是越国生灵涂炭,那百姓们,岂不是更加痛苦。”
萧彦面色一变,终于不再说话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李大人,你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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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纱殿的宫人们忽然殷勤了许多。被禁足的这段时间,甚至都达到了缺吃少穿的地步,但是最近几天,下人们却都殷勤了起来,络绎不绝地往这里送东西。连落星和晚月都觉察出不对了。
萧彦身边的大太监来传话的时候,林雪容正在小厨房里做玫瑰酥饼。她的双手都沾着面粉,正拿着木头勺子把碗里的玫瑰酱舀出来,这酱还是她今年春天做的。她已经猜到了萧彦的决定,心里竟然没来由地泛起一阵轻松来。
大太监迈进了厨房,看着一身烟火气却依旧不落凡尘,清秀漂亮的王妃,忍不住也动了恻隐之心,恭敬地传话道:“王妃娘娘,王上说,晚上回来柔纱殿,还请您准备着。”
林雪容的面色很冷,平静地回答道:“知道了,有劳。”不过看起来,她却跟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葱白一般漂亮的手指正灵活地动着,把玫瑰馅料放到饼皮上,捏成元宝般大小的饼。不知为何,她开始穿素白衣衫了,这在宫中是大忌,不过却并没有人敢说什么。更何况,她已经是个快要走了的人了。
大太监不敢耽误,林雪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所以他很快就离开了。落星走过来,劝说道:“娘娘,王上晚上要过来,您要不然还是换身衣服吧,这玫瑰酥饼奴婢替您做就是了。”
林雪容摇了摇头,眼睛的余光扫到自己微亮的珍珠腰饰上,轻声说道:“不必了。就这样吧。挺好的,酥饼我还要做完,他要来,有御膳房里的东西,不用我操心。”
落星和晚月都知道林雪容心里难受,虽然事情还没解决,但是王妃心里难免不快,有赌气的成分,所以就都不敢劝说了。两人也上前帮忙,说话间,林雪容已经把酥饼都包好,准备去烤了。
落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说道:“娘娘,这酥饼做好了,奴婢能尝尝吗?看起来好好吃,这都闻到香味了!”
林雪容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当然会给你们两个吃这酥饼了。哪一次少了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