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狎妓是常事,他早见怪不怪了,原本还算心如止水,经过和阿那瑰那一吻,仿佛心里长草,寝食难安,满脑子都是荒唐的念头。虽然竭力克制,却总忍不住要去瞟船妓微张的红唇。
待不下去了。他硬生生挪开目光,还未动身,一道倩影投入怀中,是被薛纨推过来的船妓。
檀道一仓促起身,对着薛纨的一脸戏谑,他仿佛心事被勘破,眸光瞬间冷了。王玄鹤喝得烂醉如泥,檀道一对薛纨冷笑道“上一回是你侥幸,下次别再落在我手里。”
薛纨的紫衣被船妓自肩头扯了下来,背上鞭痕未愈,纵横交错得令人心惊,他倒不在乎,懒懒地扯了扯衣襟,对檀道一微笑道,“你年龄不大,说大话的本事不小。原来在你看来,北伐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檀道一想起檀济的话,脸色蓦地一沉。他不肯在薛纨面前示弱,讽刺道,“你在这画舫里流连声色,距离豫州千里之遥,难道你又知道了”
薛纨坐直身,手搭在膝头,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没错,我未卜先知这一战,檀涓要败。“
檀道一嗤笑,“北朝奸细又来妖言惑众。”
檀道一固执己见,非要叫他北朝奸细,薛纨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反而对檀道一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来打赌吗檀涓若是败了,你就把小柔然人送给我做洗脚婢。”
檀道一轻蔑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阴沉沉地看了薛纨一眼,抓起佩剑转身。
薛纨晃晃悠悠起身,只觉船身微微一震,檀道一已经跃上河岸,骑马远去了。
翌日冬至,谢羡应檀济之邀,携家眷来檀府上赴宴。
檀氏簪缨世家,除檀济外,各支人丁都算兴旺,在冬至宴上齐聚一堂,叔伯兄弟,妯娌姐妹,少说也有上百张脸在眼前晃。檀道一这个半大不小的年纪,最是尴尬,既要领着小的们去祖父母面前磕头,又要毕恭毕敬到叔伯跟前聆听教训,半天下来,忙得像个陀螺,檀济怕他烦躁,使了个随从去替檀道一解围,“谢家的老祖母也来了,在屏风后那一席,叫郎君去磕头呢。”
檀道一只得自人堆里退出来,跟着家奴穿过屏风,见沿墙摆着一张乌檀长榻,几个年长的妇人伴着谢老夫人,下首依次坐着檀谢两家的姊妹们,有些面生,有些面熟。
定了亲的谢氏他是认识的,下意识地往对方身上扫了一眼。
谢老夫人人老眼利,指着檀道一笑“还是小孩儿眼尖,知道该往哪看。”
谢娘子羞得红了脸,低头转过身子。
檀道一本是个无心的动作,遭人打趣,他有些厌烦想走,谢老夫人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听说檀济养了个女儿,叫她也来见见。”听到这句,檀道一脚上生根,在谢老夫人身侧坐着不动了。
“叮叮当当”的一阵轻响,阿那瑰穿着锦缎对襟小袄,委地长裙,袅袅娜娜地来了。她垂着头,弱不禁风似的,轻声向诸位夫人见了礼。若不是说话时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檀道一简直要认不出她了。
“怪不得檀济看重她,是个漂亮的孩子,”谢老夫人点头,“比我们自己这几个孩子都漂亮。”
阿那瑰听了这话,红唇险些要咧开,忙憋住了,顶着满头珠翠,颤巍巍道了谢。眼尾往檀道一处一乜,是个得意的眼神。
她好像脸上也抹了胭脂,腮边微泛红晕,总有点含羞带怯的意思。这幅模样,是要来艳压群芳的,群芳们尚且没什么反应,檀道一先中了她的圈套,一双眼睛不听使唤,魂灵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阿松,”檀道一突兀地叫了一声,在座只有他和阿那瑰熟悉,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自己身侧,“来这里坐。”
阿那瑰装作没听见。在座这些人,她最不稀罕的是檀道一。
阿那瑰从没有置身于这么多的贵妇人与闺阁千金之中,她飘飘然了,在心理上对阿好等人有了十足的优越感。她装作没听见檀道一的话,径自挤进了少女中,瞧瞧这个腕上的碧玉钏,望望那个鬓边的金步摇,为她们洁白的肌肤、幽香的气息和文雅的举止着了迷。
檀道一被她扫了面子,忍过了颧骨上一阵热,余光瞧着对众人满脸欣羡的阿那瑰,又要恨她恨得牙痒。
蠢。他心里不屑,管不住眼神还要往她的方向飘。
“咦,这块玉好。”有人识货,从阿那瑰浑身的珠翠中,一眼盯住了她压裙的玉佩。
这一声惊呼,正合了阿那瑰的心愿,她两只小手把玉佩捧起来,笑吟吟道“这是阿耶赐给我的。阿耶说,这块玉最配我。”她倒精明,径自改口把檀济叫阿耶,免得别人还要误会她是檀家的奴婢。
男人们在外面吃酒,大呼小叫的,有人说“咱们去园子里去吧。”女眷们窸窸窣窣地往外走,阿那瑰不落人后,也忙拎裙起身,经过檀道一身侧,一只手蓦地往她腰间探来,阿那瑰眼疾手快,一把将玉佩捞起来,紧紧攥在手里,她眼睛一瞪,冲檀道一低喝“我的”
檀道一见她吓了一跳,稍觉解气,放开手,他对阿那瑰冷嗤,“蠢货。”
阿那瑰顾不上理他,飞快往园子里去了。
冬日的园子,新雪皑皑,腊梅吐芳,少女们折了梅枝,踱到亭子里评鉴,阿那瑰也得了插嘴的机会,说这个花开得好,那个香气浓,还得蒙谢娘子的柔荑拂了拂肩头的落梅,她坐在石椅上沾沾自喜,简直要翘起脚来。
不知哪个坏心眼的提议了,“咱们以梅为题,赋诗吧。”
阿那瑰一呆,见每个人都在附和,只得放下梅枝,拎起重愈万斤的笔,愣了半晌,她放下笔,手指抚过微蹙的眉头,“哎呀,我头有些疼。”
“让烟气熏着了,吃盏茶。”一名娥眉淡扫的矜持少女盯着阿那瑰喝茶,等她放下茶瓯,少女笑道“听说你是檀阿兄自睢阳牙市上买回来的,因为会唱歌,被檀侍中认了养女。你不会赋诗,唱只歌给我们听嘛。”
阿那瑰手落在冰凉的石案上,装出来的一副愁容瞬间消失无踪,她乌黑凌厉的眉毛一扬,桀骜不驯的本性暴露无遗,“我不会唱”她大声道,将梅枝一脚踢飞,大步流星地离开亭子。
檀道一还在席上忍受谢老夫人的啰嗦,听见脚步咚咚的,他回首一看,果然是阿那瑰去而复返。檀道一唇角一抿,扬起下颌,作出一副鄙夷状,却听阿那瑰冷哼一声,目不斜视地往堂外去了。
夜宴吃毕,送了谢氏一家离去,檀道一踩着虚浮的步子回到住处,抱着被子打个滚,才闭上眼,忽觉身下硌得厉害,他一摸,触手冰凉。檀道一微怔,是他的竹节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