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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愿同尘与灰(二十)(2 / 2)

行不得也哥哥 绣猫 3072 字 2020-06-08

薛纨沉默了一瞬,说:“是。”

元脩残暴,樊登对他的妃嫔们并没有多少同情,“建康尽是昏庸之辈,南朝又如何不败?”他嘲讽地说。

薛纨敷衍了樊登几句,告辞离开。经过玄圃时,他略一踌躇,走进樊登安置王氏的侧殿,殿上只有寥寥几名宫婢,被薛纨屏退。

王氏已经

从被叛军□□的惊惧中恢复过来,只是精神不振。她散乱着头发,脸色蜡黄地躺在枕上。和薛纨经年不见,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愤恨,又有一丝疑惑。“你……降了北朝了?”

面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薛纨神情里竟有了一点昔日的温和。知道王氏最挂念的是两名子女,他说:“陛下有意令大殿下继位,大公主也安然无恙。”

王氏点头微笑,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见薛纨不再冷酷,她重燃了一丝希望,抓住他的手,哀求道:“我是没脸再待在建康了,竑儿继位后,别人只会耻笑他的母亲……你带我走吧,念在我们昔日恩情的面子上。”怕薛纨不肯,她急急地说:“当初不是我荐你进太子府,你又怎么能有今天?求你,就当报恩,带我走吧。”

薛纨无奈道:“我自己在刀刃上行走,朝不保夕,你跟着我,没有安生日子过。”

王氏只当他推诿,急着用胳膊撑起身子,颤抖的双唇凑近他耳畔,“我那一天在元脩的寝殿里找到了他的国玺,当初元氏南渡,自洛阳带走了传世国玺,历经百年,桓尹一定想把国玺找回去。我遇上叛军之前,把它丢进了正殿外的水井里,谁都不知道。你带我走,把国玺献给桓尹,好谋份前程。”

薛纨道:“你就是为了找这个,才遇上了叛军?”

王氏把他当浮木似的紧抓在手里,“道一问我,我都没有告诉他。只有你知道,你就承我一份情,救我一命吧。”

王氏恳求的目光中,薛纨推开她,摇头道:“我不能带你走。”

王氏的眼光顿时涣散了,她噙着眼泪躺回枕上,喃喃道:“我是要逼我死……”

“你就当我对不住你吧。”薛纨在王氏翻来覆去的呢喃声中,起身走出殿外,叫了两名心腹侍卫,命他们去井里打捞国玺,在玄圃才等了一会,忽听殿中有人尖叫,他微微一惊,忙折回侧殿。

床两侧帷幕低垂,王氏发髻高挽,一袭皇后礼服穿得严整,静静地躺在枕上,抹得脂红粉白的脸上,透出死一般的气息。

她自尽多时,已经气绝了。

她才三十余岁年纪,冰冷的肌肤尚且光洁。在那样华丽的装饰下,面孔上透着一丝安详的静

美。

薛纨沉默地坐了半晌,手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了碰。宫婢在旁边慌乱的走动声惊醒了他,他收回手,说:“禀告樊将军一声,把她葬了吧。”

因为是废后,樊登也没有大费周章,只说声知道了,便命人将王氏装殓了,择日下葬。薛纨领命,放开王氏,在殿外趁着夜色孑然徘徊,忽听脚步声,见两名侍卫赶了回来,如获至宝地将一团黄绫奉上。

薛纨手指解开黄绫,见巴掌大的一方玉玺,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散发着莹润的色泽。这是山河崩解,南北分据时的洛阳失物,象征着天下一统的至高权柄。

薛纨将玉玺在手中把玩片刻,听见身后响动,是宫人们用被褥裹着王氏往殿外而来。

“慢着。”他屏退了众人,掀开被褥,将黄绫包裹的玉玺放在王氏胸前,厚重的皇后礼服,遮掩了玉玺的轮廓。看了一会,他重新掩住了王氏的面容,看着宫人将她移进棺椁,死者的容颜和那点隐约的光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中。

“废后王氏自尽了。”宫婢对阿松悄悄说。

阿松动作迟滞了一下,瞧着铜镜里的面容。她的年纪,才堪堪到王氏的一半,那样鲜活妩媚的眼神,丹霞染就的朱唇——为什么要死呢?是怕去洛阳吗?她镇定地拿起螺黛,细致地描绘着鸦羽般的眉毛。

我才不死呢。谁来我也不怕。她暗暗地叮嘱自己,侧脸对着铜镜,挑起了纤细的长眉。

这一转脸,余光瞥见了薛纨。

他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哭,大概只有你还有心思浓妆艳抹了。”

阿松扬起脸,在铜镜里睨着薛纨慢慢走近的身影。

樊登之下,也就他了,在禁宫里来去自如,他很有一番春风得意、扬眉吐气的姿态。

阿松眼尾不屑地瞥了他一记,“有什么好哭的?”

薛纨说:“被抛弃的女人,大致总要哭几场的。”

薛纨坏心,故意地往她伤口上撒盐,阿松沉下脸,狠狠啐他一口。

薛纨到了阿松面前,捏住她下颌,强迫她转过脸来,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她。

阿松被他的灼灼目光看得心虚——如他所言,她是哭了,才刚还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大场,连脂

粉都冲掉了,只好盖了一层又一层,好遮掩那红肿的眼皮。“看什么?”她冷嗤一声,把薛纨的手甩开,对着铜镜嘀咕一声:“北蛮子。”

阿松和宫里的女人一样,对未知的洛阳有深深的畏惧。薛纨哂笑一声,“怪谁呢?樊将军进城前,我就要你跟我一起走,你不肯,还要恩将仇报。”他咬牙摸了摸额头上的伤口。

“呸。”阿松拿起口脂,轻蔑地说:“我干什么跟你走?你也……”

一个“配”字还没出口,被薛纨擒住后脑,猛地攫住了口舌。他这人又蛮横,又热烈,阿松被制住双手压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要被灭顶的气势吞没了,急得面红耳赤,奋力几脚踢开薛纨,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一双眼里喷火似的瞪着他。

薛纨抹了一把唇边鲜红的口脂,气息微定,他笑道:“我的嘴臭不臭?”

阿松早忘了骂他嘴臭的话,她怒不可遏地抓过螺黛丢去薛纨头上,“你再不滚,我叫樊登来!”

“夫人息怒。”薛纨懒洋洋地告了罪,离开了华林蒲。

寿阳公被从南山紫泉行宫迎回建康,还没来得及进宫,便被樊登催着要回洛阳去了。随行又有文武重臣、宫嫔子女,人人都是以袖障面,羞惭不已,唯有华浓夫人明艳照人,昂首挺胸地上了马车。

一行队伍,迤逦数里,旗帜招展地往城外缓缓而行,阿松正在车里发呆,忽听沿途百姓呜咽的哭声中,有悠悠的梵音在天际回荡,她问宫婢:“又是谁在发丧?”

“是武安公。”宫婢道,“樊将军还问,夫人的马车是不是要略停一停,去檀家看一眼。”

阿松怔了一会,才想起武安公是檀济。她掀起车帷,见红柿般的秋阳下,白幡如低垂的流云般在天际拂动,在穿白麻丧服的人群中,道一的一身缁衣带着秋意的肃杀。他走到樊登马前,对樊登双掌合十,施了一礼。

委婉地拒绝了樊登要亲自去吊丧的盛情,他淡淡地一笑,退至道边,和建康百姓夹杂在一起,看着寿阳公的队伍慢慢往北行进。

阿松紧紧盯着他,待到快行驶至道一身边了,见他面孔微微一动,仿佛要转过脸来,阿松迅疾地放下车帷,躲回了车里。

我怎

么这么傻——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阿松默默地想,她茫然若失地靠在车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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