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陆执有些匪夷所思地抬起眼,罕见地有些惊讶“宁宁怎么会这样觉得”
阮安宁听出他话里的讶异,只感觉此刻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于是有点无措地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诚实地说出来“因为你很优秀。”
陆执的的确确,十分优秀。
那样的身世和经历,尽管阮安宁无法完全窥见他的所有少年时光、并感同身受,但想想也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独自一人长大,还能像现在这样于众人间脱颖而出,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我其实并没有多么特别,现在不能跟你说,但以后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原来的”
“你并不是原来的阮安宁,”陆执挑眉,接过她的话,同时将剥好的几只虾放在了她碗里,顿了顿,又补充“并且和这个阮安宁完全不一样,对吗”
“”阮安宁一顿,张了张嘴,半晌,震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个我们之后再说,”陆执跳过这个话题,指指她的碗,弯起眼睛“吃虾,边吃边聊。”
“噢。”
阮安宁很听他话,闻言便真的就乖乖地低头吃虾了,二人沉默下来,空气一时间有些凝结。
老板娘适时地送来一杯柠檬水。
女人脸上带着熟捻的笑意,和对陆执的歉然“陆先生,对不起,刚才的那个服务员”
“没事。”陆执很干脆地摆摆手,笑着示意没关系,老板娘也知道他性格,说没事就是真的没事,于是也不打扰他们,安心地离开了。
陆执喝了口柠檬水,半晌,继续之前的话题“所以宁宁刚刚那么说,是觉得自己不优秀吗”
“这个嘛,”阮安宁咽下虾肉,眨了眨眼,并不否认自己“那倒也不是主要是你太优秀了。”
或许是此刻的环境过于热闹喧嚣,或许是周围人大声的笑闹给了她勇气,又或许只是今夜气氛刚好,头顶灯光和窗外霓虹交相辉映,在对面那人身上投下了一片浮光掠影阮安宁喝了口水,又思考了几秒,然后才斟酌着说“不管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其他时候,你好像永远都很冷静,永远都游刃有余、运筹帷幄。”
“除了那几次因为特殊原因,你有些失控,但是在那之后,你也能很快地收拾好情绪,”阮安宁握着筷子,终于将埋在心底深处的不安全部倾倒了出来“你对我很好,很温柔,但是怎么说,我总是有一种无法完全了解你,接近你的感觉。”
陆执坐在她对面,很安静认真地听着,并不插话打断。
阮安宁觉得自己的脸大概是红了,说话也有些抖“我也知道如果我问你,你一定会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别扭。就像之前的半个月,你瞒着我一个人待在明港其实我有很多个晚上都站在楼下的,就离你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看着那扇亮起灯的窗户。”
她意识到自己终究不是想象中的毫不在意,这件事还是成为了一根细小的刺,不痛不痒地卡在喉咙,阮安宁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吐不快人一旦谈了爱,又怎么能做到毫不在意
她说出来了,然后缓了缓神,又接着道“而且你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听到了什么话,第一反应都是瞒着所有人独自解决,我觉得这样很难靠近你。”
那些站在路灯下独自吹着冷风的夜晚,阮安宁其实并非单纯的气愤,在那样令人冷静的时刻,阮安宁感觉到更多的情绪,其实是难受被他瞒着、当作外人般的难受。
而现如今,趁着这股难受还没完全过去,趁着今晚裹挟着寒意的冷风将她吹得头脑清醒,阮安宁终究还是鼓足气势,一股脑儿地全部说出来了。
毫无保留。
她说完,垂着眼,紧接着就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为什么会这样
只是只是因为喜欢他。
喜欢他,喜欢到心脏都发疼,甚至会因为觉得自己不够贴近这人真实内心,而感到沮丧颓然。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更从未想过自己居然真的会泥足深陷明明,一开始只是将系统和任务都视作敌人的,不是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自觉注意他的情绪,为他一个难得的笑容而真切欢喜,为他那些鲜血淋漓的少年经历而痛到失神她是被抛弃的孤儿,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有层淡淡隔膜,残酷的生存环境让阮安宁疲惫,她并非烂好人,更称不上良善,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只想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事到如今,阮安宁却不止一次违背她的“利己原则”,将一颗真心毅然交了出去她的确同样换来了陆执的真心,但一想到这份感情并不够完整,他会瞒着她独自承受什么伤害,阮安宁就觉得心脏发疼,就觉得不行。
真难搞,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其实不过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共同跨过难关啊。
“所以宁宁是觉得,我太理智了。”
陆执坐在她对面,沉默良久,忽然开口“而且我隐瞒了你半个月的事情,让你难受了,对吗”
阮安宁沉默,然后点头。
“我知道了,”陆执了然地点头,然后看着自己盘子里剥好的虾肉,半晌,脱下塑料手套,将他的碗和阮安宁的碗对换,说“这件事是我不对。”
阮安宁一顿。
这件事情的确是他的错。
错就错在不该瞒。
陆执沉默地想,爱情本就是两个人的坦诚相待,笨拙地以真心换真心,除了系统的强制性勒令,阮安宁真正做到了对他毫无保留,而他又怎么能瞒着她
更何况,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是阮安宁不断发来的信息一次又一次救了陆执,他从阮安宁那里汲取了温暖,却不想让她知晓事实,更用错了方法,令她担心难过,甚至产生不安。
“是我的错,宁宁。”
陆执说完这句话,忽然侧过头,看向外头人来人往的街道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他的性格就显现过预兆。
今晚来到柏林,再次踏足这片土地,看见过去六七年间熟悉无比的景色,陆执的心情其实并非想象中的复杂。
回国时间将近半年,因为工作原因,他也曾几次与宋蔓生往返于柏林与b市。
西装革履地走进酒店,和合作伙伴谈判完毕,司机开车路过人潮涌动的音乐节场地车窗外,神色兴奋的乐队演奏到高潮,吉他手正半跪在台上,在一片欢呼尖叫声中疯狂拨弦,被台下观众的啤酒淋湿了半个身体。
宋蔓生瞥见他毫无触动的模样,惊叹之余,忍不住戏言“小陆总,你这么坦然自若,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碰过这些东西。”
陆执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目光,神色矜冷寡淡。
是啊,他也曾像那些狂欢着的人群一样,活得麻木且狼狈,宛如黑夜里才敢出现的某种生物,将现实的残酷发泄到酒精和音乐中,企图以这样的方式逃避责任、拒绝面对。
他当然是优秀的。
论文和考试轻而易举通过,带他的老师喜欢这个聪明不多话的学生,和他组队的同学喜欢这个长相漂亮的东方少年,就连地下乐队的成员也喜欢这个玩起来比谁都野的疯子。
苍白生活等同于无边地狱,但在某一天里,年轻的陆执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日子就宛如一把钝口的刀并不疼,但却足以彻彻底底地消磨人的意志,令他彻底失败堕落。
再这样下去,会连冰冷的海水都无法容纳他。
于是陆执惊醒、挣扎,最后用尽全力,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了。
即便过程狼狈、即便骨子里仍刻着动荡过后留下的血腥残酷,可他至少学会了披上一层人皮,学会了装作言笑晏晏的模样,将所有阴鸷的心思压下,虚假地融入这个他厌恶不堪的世界里。
他得活得像个人。
哪怕,只是像呢
“这短短半年,你变了很多。”
当初一时心软资助他的女人拢了拢头发,警局阳光灿烂,宋蔓生保养得当的脸上笑意盈盈“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陆陆”
面前娇软的女声打断了陆执的思绪。
阮安宁抬着眼睫,水光潋滟的眸子一眨不眨,正定定看着他。
霓虹闪烁着透过窗,无声映在阮安宁侧脸,长久的沉默中,她顿了顿,又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信任你,所以我们能分享的不止是欢喜和感动。”
“你的那些不开心、不那么得体的时刻,我也想陪你度过。”
阮安宁对情绪的感知,简直敏感到可怕。
陆执失神地看着她,思绪却开始止不住游离。
他想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觉。
否则怎么会觉得,面前的女孩儿那么耀眼,耀眼到脸上细小的绒毛和颤动的睫羽,都在一闪一闪地发光。
亮晶晶的模样,像极了星星。
他忽然想起了那场对话。
“这半年来,你变了很多,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吗”
“是。”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