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又变得极为混乱。
泛着幽光的记忆碎片逐一破碎,数道森然的黑影将整个奢华的走廊搅得破碎不堪,长长的走廊开始不断坍塌,冷笑着的公爵、冷漠的仆人、房间内不断呼叫的公爵夫人……全都化为了泡沫。
幽暗之中,站在杰森身边六岁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向十三岁的自己,原本明亮有神的双眼逐渐涣散。
“……原来是这样。”
小姑娘喃喃自语,她的身体在顷刻之间就开始变得极为不稳定,像是传输错误的图像讯号一般,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之中消失不见。
“——不!”
杰森以最快的速度扑向薇妮莎,却一脚踩空,一头栽进了暗流急湍中。
同一时间,薄幕外的众人同时伸手去救,却又齐齐被魔法阻隔,眼睁睁地看着杰森也跟着坠落虚无,简直目眦欲裂。
“这到底是什么魔法?!”
哈尔一拳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厉声诘问。
“我说过了,这是一个扭曲精神和意识的魔法。”
玛丽对于所有人的怒火无动于衷,她的眼眶泛红,死死地盯着女孩消失的地方,声音沙哑。
“公爵让她陷入这个魔法,用意在于[纠正]过去的错误。”
这是一个贯穿薇妮莎德卡佩罗林过往二十六年的噩梦,这个梦境里的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一个可以被[纠正]的节点。
“纠正什么?”
“纠正那孩子的选择。”
玛丽深吸一口气,她沿着弥留的光点向着魔法的另一头跑去,在不断的奔跑中,她的声音越发阴冷。
“但凡她在这些痛楚的抉择中做出了一个有利于公爵的抉择,那么对于这个节点的[纠正]就成功了。”
这是一个梦的魔法,却又能通过梦改变薇拉本人的认知和意识,它就好像一个机械运行的程序,在机械的运行中纠正她的“bug”。
“就好比你们刚才经过的那一个长廊,每一块记忆碎片都是一个节点,倘若她在那五年的痛苦折磨中有一次承受不住而向公爵低头,对于这个节点的纠正就成功了。”
在花房中,如果小姑娘有一次放弃演奏、害怕地逃离母亲,公爵就会出手将女儿接回到自己的领域。
小姑娘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就转向了新的分支,沿着这条分支行走,公爵就能轻而易举地改变薇妮莎的人生。
在病房外,但凡小姑娘有一刻的动摇,轻信了公爵宣称的“这个世界只有我才爱你”的谬论,公爵就会完全成功,将女儿牢牢地掌控在手心中。
这就是另一条新的分支。
“他在利用魔法对她洗脑。”
从无数道屏障间隙里穿梭而过,蝙蝠侠冷冷地总结。
和几天以前的正联一样,薇拉正身处一个危险的游戏之中,而一手制造这个噩梦般的游戏的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可是公爵没有成功。”
巴里肯定地道,“薇拉还是像过去的那个她一样保护了她的母亲整整五年,她看穿了公爵对待她的真实态度——那个混蛋失败了。”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玛丽正朝向最后一道光束残留的痕迹小心翼翼地前行,闻言,她整个人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眼中的杀意倏地爆发,她用了最大的克制力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和懊恼,声音好像结了冰。
“失败了又怎么样?”
她哂笑了一声。
“这个纠正流程是循环重复的噩梦,在那孩子做出有利于公爵的选择之前,永远都不会停止。”
这个让玛丽恨得要死却无可奈何的魔法是一个不断重复的过程,在五天之前,薇拉就已经深陷其中,在无数次崩溃的边沿咬牙坚持了。
——公爵可以无数次的失败,可薇拉塞纳只要做错了一次选择,她就输了。
时隔两天,布鲁斯再度感觉到脑中嗡嗡作响,好似重新回到了那个暴雨之夜的教堂,他闭了闭眼:“如何停止这个魔法?”
玛丽没再说话,她追着杰森消失的方向而去。
——想要停止这个魔法,除非杰森能在数以万计个碎片中,找到时间长河里真正的薇拉塞纳。
大人们的动作奇快,他们追在杰森身后,却几乎是和小孩子同时闯进了另一个空间。
和刚才的那道像是长廊一样晦暗幽深的记忆宫殿不同,他们此刻正站在一片空旷的山顶——从周围的景象来看,他们正身处卡佩罗林领地的王冠位置。
火红的落日发出最后的余晖,天边的淡紫色云霞逐渐吞噬了金色和橙色的光晕,他们面前伫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温柔的风轻轻拂过茂盛的树冠,发出沙沙的声音,无数的记忆碎片像是风铃一般从树冠上垂落而下,和风同时摇曳。
这是一片异常美丽的梦幻之地。
这里没有另一个薇妮莎,只有杰森一个人。
男孩迟疑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左右试图找到小姑娘,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距离他最近的记忆碎片。
在场景变换的瞬间,看清这个回忆节点中的对象,玛丽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看见了什么最让她避之不及的东西。
“这里是……[伊莎]的门。”
金发女人艰难地说。
伴随着这句话,杰森的身边场景不断变换,他站在了一幢老旧的房子前。
这幢老旧却高耸的大楼只有五六层高,却在周围建起高高的围墙,建筑周围的空地上栽满了花圃和儿童游乐设施。
仅仅是一个远眺,杰森就从这种结构和规划中看出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这是所有哥谭流浪儿都深恶痛疾的地方:孤儿院。
有欢呼和喝彩的声音从大楼前端的广场上不断传来,杰森隐约之间听见了“感谢”、“卡佩罗林大楼”、“新的学校”等乱七八糟的广播词。
他立刻就猜出:卡佩罗林公爵应该是这所孤儿院的最大资助人。
男孩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复杂的厌恶之色,他脚步一转,刚想沿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过去,却冷不丁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现在是这所孤儿院的资助人卡佩罗林公爵正在前台接受采访的辉煌时刻,而作为公爵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却在无数个保镖的看护之下,自作主张地离开了采访现场,转而走向了安静无人的儿童游乐园。
和六岁时那个家教良好、养尊处优的小公主不同,此刻的薇妮莎大概只有八岁左右,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高定裙装,仪态良好、神色淡漠。
她的双眼中,一股疲倦和仓促之色始终挥之不去。
——这个时间节点,还在她被迫承受发了疯的母亲的精神暴力之中。
杰森当即想要上前一步,他试图出声叫住薇妮莎,然而他的身影却从保镖和小姑娘的面前擦身而过,好似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幽灵一般。
“……该死!”
杰森脸色难看,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薇妮莎的后面,却在前往儿童游乐园的路上,撞见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与其说是撞见,倒不如说是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追着一只猫从台阶上面跑过,却意料之外的一脚踩空,从不高的台阶上方滚了下来,像是一个大团子一般叽里咕噜地落在了薇妮莎的面前。
周围的保镖们迅速地将大小姐护在身后,八岁的小姑娘从保镖队长的身后探出头来,刚好看见那只大团子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的一幕。
红头发的团子从地上囫囵着爬了起来,她一边捂着后脑勺,一边冲着对面的几个大人挥了挥手,她面黄肌肉、满脸雀斑、并不好看,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我认错!我逃课了——你们,呃?”
她的视线穿过警惕的保镖们,隔着百米,和好奇探头出来的薇妮莎撞了个正着。
明亮异常的琥珀色和晦暗倦怠的湖绿色相互交织,前者在瞬间化为了灼热的太阳和浓郁的蜜糖,点亮了薇妮莎德卡佩罗林的人生。
她就是伊莎。
伊莎是薇妮莎唯一的朋友。
碎片就此化为乌有。
在杰森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整座孤儿院消散无踪,他又重新回到了大树的面前。
这一次,所有的风铃在顷刻之间齐齐无风自动、疯狂摇曳,又在落日的余晖中齐齐破碎,像是瞬间绽放的昙花,为[伊莎]的存在编织出了一个巨大的幻梦。
这里是薇拉的精神世界。
在遭遇到[母亲]时,她的所有记忆都保存在那幢古老却奢华的城堡中,长长的走廊不见尽头,哪怕有再多的装饰品和奢侈品,也遮掩不住那股压抑、阴暗的味道。
可是[伊莎]不一样。
光是触碰到这个名字,薇妮莎的整个世界就好似被点亮了一般,她的整个灵魂都在欢呼雀跃,所有的意识和心思都在不由自主地朝着[伊莎]奔去,好似一个真正的孩子。
过往的记忆一点点展现在旁观者的面前,包括杰森在内,所有人都见证了这场小孩子之间最纯净、温柔的友谊。
没有什么金钱诱因,更没有什么地位之分,两个年龄相当的小姑娘就这样戏剧性地成为了朋友。
在薇妮莎的心目中,[伊莎]的分量和[父亲]、[母亲]几乎同等重要。
在小姑娘被关在城堡的漫长时光中,在她无数次地承受母亲的情绪、承受父亲冰冷的嘲讽和算计时,唯一足以令她感到慰藉的,是那些来自于孤儿院的信件。
和薇妮莎不同,伊莎是个极为开朗、乐观的女孩,她喜欢孤儿院里的所有员工、老师,喜欢小动物,喜欢每一天的午餐晚餐,喜欢和所有人交朋友,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为所有人伸张正义的大律师。
她有很多很多朋友,她是同龄孩子里的‘领头人’,她喜欢老师却也会时不时地淘气,她每天都忙着上课、和小朋友们玩,还要捣蛋,还要撸猫,她忙得很。
可纵使如此,伊莎还是每天都抽出时间,给远在城堡里、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小姐写信。
每一天,每一封信,红头发的小姑娘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一天的生活,铅笔笔记乱七八糟,描述方式没头没尾,语法完全都是错误的。
偶尔还附加有今天摘的小花、脏兮兮的树叶、美术课的作业、临时兴致大发写出来的小诗歌。
公爵对此视若无睹,贴身仆妇不止一次地抱怨过这些信件里有沙子和泥土,甚至还有虫子的翅膀和猫毛,可是薇妮莎就是很开心。
她看着那些信件,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就好像自己跟着她,度过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确不能轻易离开城堡,自从那次在孤儿院撞见伊莎之后,公爵似乎有所察觉,自此不再将女儿轻易带去任何公共场合,更不可能让小姑娘再去见伊莎。
“没关系。”
小姑娘摩挲着伊莎寄过来的所有信件,眼中逐渐升起了明亮的光彩。
“伊莎会给我写信。”
把每一封信都仔仔细细地保存好,不厌其烦地回复每一个小礼物,描述自己的生活,她也会写诗给伊莎……整整三年,小姑娘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收到伊莎的信。
城堡里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将[伊莎]视为了唯一的光。
……
记忆不断地在众人面前展开,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在伊莎的信件之中,小姑娘的眼睛越来越明亮清晰,她好似重新找回了笑容,在面对公爵夫人的刁难时也更加不以为意。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已经清楚知晓这个魔法用意的超级英雄们却止不住地全身冰冷,好似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心脏里破土而出。
……不是这样的。
如果这些甜蜜温柔的记忆真如小姑娘设想的那样,公爵就不可能再让这些记忆存在了。
克拉克和巴里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感,眼前的场景越是美好,他们就越是不安。
那种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的感觉伴随着森冷的后怕,他们想说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口。
而布鲁斯则深深盯着那家孤儿院的名字,眼中恍然之色一晃而过,随即整个人就变得更加紧绷僵硬,那双本就暗沉的蓝眸中,更是无端端地酝酿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狂风骤雨。
在众人的不安和布鲁斯的暴怒之下,事情果然急转而下。
伊莎和薇妮莎通讯了整整三年,贯穿了小姑娘的八岁到十一岁,最终终止于伊莎本人。
因为这个十四岁的姑娘,被一名非常有名的律师收养了。
“我的天!是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加斯顿!我被我偶像看中并收养啦!”
最后一封信里,伊莎这样说,她激动无比地表示自己距离儿时梦想的律师更近了一步,还打算在新家安顿好之后就拜托加斯顿先生带她去城堡探望小姑娘。
——“等我,薇妮莎。”
等我去见你,我的公主。
小姑娘等啊等,最终等来了一具伤痕累累、生命垂危的躯体。
收养伊莎的大律师,加斯顿杜莱……是一个娈-童-惯犯。
公爵的人手仅仅来得及从对方的手里救下已经被肆意虐-待侵=犯、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伊莎。
那个笑得如同蜜糖,整个人好似一束灼热的阳光一般的女孩子安静地昏睡,呼吸几不可闻。
她的全身都是烟头和某种金属烫过的伤痕、手指被一根根地扭断,脖颈上有绳索挤压的淤痕,躯体的下半部分更是狼狈不堪,一塌糊涂。
小姑娘把脸贴在对方伤痕累累的胳膊上,小小的手和伊莎的手紧紧相扣。
“对不起。”
“我没有……保护好你。”
我明明知道你的收养人,我明明应该恳求公爵去调查清楚的……我有这个能力和权力,可我却没有使用。
是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光]。
直到整个膝盖上都出现了濡湿,她才察觉自己已经无声地哭泣很久很久了。
在薇妮莎的身后,同样站在病房里的杰森徒劳无功地伸出手,拼命地想要突破那层看不透的屏障,想要抱住濒临崩溃的小姑娘。
他那样用力地恳求薇拉别哭,能听见的却只有同样悲伤的旁观者们。
先是从未拥有过的[爱]。
再是被粗暴剥夺的[光]。
可游戏的幕后创造者仍嫌不够,又或者是……命运仍然没有停止对小姑娘的倾轧和吞噬。
为了伊莎,她去求了公爵,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找出了虐-待伊莎的加斯顿的所有罪证。
在伊莎醒来之前,年仅十三岁的小姑娘就已经把加斯顿曾经伤害过的所有被害者名单都调查了出来,并找出了现在还活着的几个受害者。
她忍着作呕的冲动看完了一切案卷和证据,并直接把这些证据提交给了当地警方,逮捕了那个人渣。
醒过来的伊莎整个人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弃和自毁情绪之中,在可怕的精神折磨之下,伊莎完全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每时每刻都身陷恐惧和厌恶之中。
她的光消失了。
残留下来的,是被她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来,被折磨得支离破碎的阴暗灵魂。
小姑娘不得不忍着痛楚,再度拿起了心理学的书籍,参考了诸多专家的意见,没日没夜地陪伴在伊莎的身边,用尽手段,才勉强让伊莎恢复清醒。
“你不能被那种人打倒,伊莎。”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
“你得活下来,你只有活下来才能看着那个人渣在法庭接受处刑,你得看着他名声尽毁、锒铛入狱,你得笑着看他在狱中痛苦煎熬——我帮你报仇了,伊莎,我帮你报仇了!”
病床上,短短几天就瘦得形销骨立、眼神恍惚的伊莎强忍着泪水,轻轻地点头。
她的脸色一片死灰,却依旧愿意向薇妮莎展开笑颜。
“你说得对。”
“我得活下来,我得好好活下来,才能亲眼看着法律为我伸张正义,把……送进监狱。”
她甚至都不敢说出那个名字。
她没有看见那一天。
在小姑娘搜索的证据面前,面临多项指控、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加斯顿杜莱在无数记者的环绕中走上了法庭,从容不迫地为自己进行辩护,与受害者对峙,最终成功地摆脱了所有罪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法庭。
他被无罪释放了。
当那个男人重新出现在媒体报道中,义正言辞地否认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时,伊莎刚刚能下床行走,她的腰间还挂着尿袋。
整个病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电视报道正在喋喋不休地澄清着加斯顿的“冤屈”。
伊莎怔怔地转过头,那双毫无光泽的琥珀色双眸明明是睁开的,却好像已经完全死去了。
“……薇妮莎。”
她轻轻地说。
“法律骗了我。”
它根本就没有为我伸张正义,它站在了加斯顿那一边。
“我那么、那么信任,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律师……可是,薇妮莎啊。”
“正义女神是蒙着眼睛的。”
这个世界真脏。
三天之后,伊莎从医院的楼顶一跃而下,她的尸体化为了一滩血色的泡沫。
就在小姑娘的眼前。
[爱]与[光]之后,就连[希望]也被一并掠夺,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存在。
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枯萎了。
太阳彻底落下,天色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光。
风铃一个个破碎,在一地的齑粉尘埃中,所有人都彻底落入那片污浊的黑暗中。
哈尔的周身能量涌动,照亮的黑暗中的小道,他的脸色狰狞异常,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句脏话。
在绿光的映照之下,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幽冷,甚至隐隐带着一丝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