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林忻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关于两个男人的。
褚昭的父亲褚随远是林忻第一个男人,但不是她的初恋。
她遇到褚随远时,她身上那种野性、叛逆,都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
但也不知道林忻是在情感上太早熟,还是太晚熟,林忻虽然答应了褚随远,却不爱他。
褚随远在各方面都是优秀的,无论是教养、学识、金钱、背景,还是举止谈吐,和这样的男人相处,林忻不觉得累。
林忻那时候才十八岁,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找男人未必要找个爱的,但一定要喜欢他,喜欢才是相处的粘合剂。
林忻是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的,她家境小康,父母都已经离异再婚,无人管她,可她的心却很大,也不服软。
她当时身边有很多追求者,但褚父是最有钱,也是最舍得给她花钱的那个。
林忻也想的开,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不会遇到一个爱的男人,也可能学不会爱,那倒不如找个喜欢的,有钱的,用自己的资本去换她想要的物质。
跟了褚随远,林忻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不用再为了赚学费去打工,她就把时间空出来学习喜欢的东西。
林忻没上过大学,但很有语言天分,她在外面找老师学了法语,又一直在进修文学和艺术,心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探索的欲望,也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满于现状,不会因为物质不再匮乏就安心。
有人说,自小在金钱上没有获得安全感的人,长大了就算挣再多的钱,心里的空虚也填不满,反而会更怕失去。
林忻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物质都是褚随远给的,他现在可以爱她,那么将来也可以不爱她,等到他不爱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再去找下一个男人么?
这时候的林忻,还不知道这种空虚感将会伴随她一生。
而对于褚随远来说,他只是犯了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自负。
因为他的条件太过出色,又有背景和财富加持,他能感受到林忻看待他的目光带着崇拜和羡慕,也能感受到她对他的依恋和依靠,所以当林忻拼尽全力的去学习
,丰富自己的时候,褚随远还以为,那是因为林忻自惭形秽,想要在各方面提升自己,进而去配得上他。
后来家里要给褚随远安排相亲结婚,褚随远也曾为林忻争取过,但是无果。
比起他对林忻的爱,家业和他自小培养出来的责任感,更为重要。
如果连这些他自小赖以生存的东西和信念都失去了,他和林忻的关系也不可能继续。
褚随远将家里的安排告诉林忻。
很意外的,林忻竟然没有哭闹,反而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也愿意只当个情人。
褚随远这时仍以为,林忻是太爱他,这才委屈自己。
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正的发生改变,还是因为后来林忻怀孕了。
那一次纯属意外,连林忻自己都很诧异。
褚家人找到林忻,给她两个选择,一是生下孩子,她可以一次性获得一笔巨款,也可以选一个她想去的地方,褚家会尽力帮她办理移民手续,二就是拿掉孩子,那么她就可以继续留在褚随远身边。
褚家人可以认这个孩子,却不会允许这两个孩子被两位母亲抚养长大,这就是未来家族内斗的隐患。
林忻直接选择了前者。
褚随远这才终于明白,林忻并不爱他,她没有一点犹豫,就用这个孩子和离开褚随远作为代价,和褚家人换了一大笔钱。
而后,林忻选择了移民法国。
***
故事讲到这里。
褚昭始终看着窗外,耳朵里嗡嗡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个生他女人,说她没心没肺、铁石心肠,还是自私自利?
过了一会儿,褚昭问:“你对‘那个孩子’,从没有一点感情?”
林忻很平静的说:“我以为我没有,可是生下你之后,我很难过,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我没有反悔的资格。去巴黎的前三年,我的心情一直很糟糕,我换了几次心理医生,才慢慢走出来。那段时间我很痛苦,可是我不后悔生下你,如果我当时选择了第二条路,那么……”
听到这,褚昭自嘲的笑了:“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给了我生存的机会了?”
林忻顿住了。
隔了几秒,她才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我这次回来,没想过要求
得你的原谅,其实我早就决定,永远不再见你。只要不见,就不会有念想,你在褚家的日子也会更安心。”
褚昭看向她:“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回来。”
林忻:“我现在的丈夫,他病得很重。医生说,也就这几个月了。他想回到这里落叶归根……还有,你爸他托人找到我,告诉我你的事。他们也觉得,一直不让你见我,对你太残忍,人总要寻到自己的根才会有归属感。他还说,你一直在外面飘着,对这个家没有依恋,这性子和我一样,所以……”
褚昭很烦躁,又一次将她打断:“所以他们就把你叫回来,让你拴着我,逼我对这里产生归属感?真是太可笑了。”
就这样,母子俩第一次谈话不欢而散。
褚昭将林忻请了出去。
他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拿着手机离开了褚家。
没有人拦他。
当晚,褚昭一个人留在店里修片,整宿没有合眼,等到天蒙蒙亮才睡了一小会儿。
快到中午时,男徒弟敲响休息室的门,跟他说有客人找。
褚昭睡得很懵,踏出门口时还在回忆,他约了什么客人。
直到他在棚里看到了林忻,和一个坐在轮椅里,病恹恹的男人。
褚昭的眉头当即打了结。
林忻却扬起微笑,仿佛面对的只是个陌生的摄影师,还说想和丈夫拍一张合影。
褚昭忍了忍,最终也没有将他们敢出去,转而把妆发叫进来。
就在化妆师给那中年男人上妆的时候,林忻也来到正在整理器材的褚昭旁边,低声说:“他不知道咱们的关系,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见见他。”
褚昭没理林忻,随即面无表情的走向那个男人,以一个摄影师的角度问他,想拍什么样风格的照片。
中年男人笑着说:“就黑白照吧。除了和我妻子的合照之外,我想再来一张半身的,将来告别式的时候,作为遗照拿出来,也算体面。”
自这以后,褚昭和中年男人许久都没有再对过话。
等到林忻和中年男人的合照拍完了,轮到男人拍独照。
林忻的手机响起来,她很快跟男人打了个招呼,走到棚外去接。
褚昭安静的看了中年男人一眼,将相机从架子
上取下来,走近了几步,将镜头对着他。
中年男人露出一抹笑容,忽然说:“她其实早就可以回国,是我拖累了她。”
褚昭一顿,对着他按了一下快门,随即放下相机:“原来你知道我是谁。”
中年男人点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会活的很潇洒,留在我身边,也是因为我当年帮过她,她要报答我。她只是想送我最后一程,等我走了,你们母子就可以团聚了,请你再给她点时间,最多也就两个月。”
褚昭吸了口气,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又一次按下快门。
***
其实褚昭心里有数,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别无选择,回到家里是迟早的事,眼下他最多也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而令他彻底做出选择的,还是第二天褚诚突然被送进医院。
没有人说得清褚诚的情况为什么一下子急转直下,虽然送医及时,很快把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但以他当时的状态,原本已经安排好的周末行程,他根本没有体力履行。
那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商务会面,如果褚诚不出现,合作方一定会起疑,褚家又不能告诉对方真实原因,快要签合同了,公司决策者稍有个闪失,都会动摇合作。
这事其实褚父和褚昭的二叔也可以出面,但长辈们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公司还是需要一个年轻的健康的门面。
就这样,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褚昭身上。
褚昭看着躺在床上,面容灰败的褚诚,一个“不”字都说不出口。
不得已,他只能换上束手束脚的西装,跟着公司安排的主管和助理,一同去机场。
虽说这次只是“临危受命”,但他心里很清楚,有些事一旦扛起来了,就放不下了。
***
自那以后,褚昭就逐渐担起公司的责任。
他最初也以为,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不会有冲突。
照相店的生意他可以逐步交给许游,生活上他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公司,慢慢的放下摄影,淡忘这个圈子。
他和许游的关系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有了那家店,他们的生活仍会牵扯在一起。
许游开始正式接触商拍和店里的生意后,最初那段时间她遇到不少坎儿。
这个过程褚昭是经历
过的,他非常有耐心,也用尽自己的一切关系,去帮她解决问题。
但在技术和感觉上,还得她自己有本事迈过去。
许游走出来的比褚昭想象中的还要快,她纠结时很痛苦,但那时间并不长,早在她十几岁时,生活就教会了她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他们的生活虽然经历了这番波折,但似乎并没有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有那么一段时间,褚昭几乎自欺欺人的觉得,他是可以接受这种转变的。
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他太高估自己了。
过去的关系并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褚昭在摄影圈有太多的朋友和客户,他们有彼此的朋友圈和微博,只要点开就会看到这个圈子里的故事和动态。
那每一条,都是一根稻草。
每一天,都会压下来几根。
心里的不甘、痛苦,越积越多。
直到两个月后,林忻的丈夫去世。
结果才办完后事,林忻就带着他的骨灰消失了。
褚家只查到林忻买了一张去法国的机票,但是当褚家人赶过去时,林忻却并没有回原来的住所。
可能,她一到法国就转去了别的国家,她根本不希望任何人找到她,所以连手机号都注销了。
褚父告诉褚昭,不要急,他们会一直找下去。
但褚昭却说:“不用了,让她去吧。这里根本没有她留恋的东西,把她强行留下做什么?我不会离开公司的,你们也不需要用她来做筹码。”
***
林忻消失后,褚昭的心里更空了。
他失常失眠,午夜梦回时,总在自问,为什么他做不到和林忻一样狠心。
只要他够坚决,家里的责任不往身上扛,那么他完全可以继续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又或者。
他狠狠心,和摄影,和过去彻底断舍离,不再怀念,不再惦记,无情一点,那也很好。
最坏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喜欢的东西放下了,亲人离开了,此后许多年,都要生活在这个他不喜欢的牢笼里,处理他最厌恶的事,去维护那些虚假的人际关系。
现在唯一留在他身边的,就是许游。
唯一的,最初的,最纯粹的。
可是一想到许游,褚昭心里就开始犯慌。
哪怕是许游,似乎也注定了会
离开。
***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
几个月后,褚昭接到一个国际快递,里面装着几本日记,和一封信。
包裹是一个在法国的艺术品经纪人寄给她的,她叫倪雨芬,褚昭并不认识,可倪雨芬寄给他的日记和信,却是林忻留下的。
倪雨芬告诉褚昭,林忻在半个月前去世了,死于用药过量。
褚昭像是被雷劈了一样,读着那封信和那些日记的内容,这才通过这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式记录,了解了林忻这二十年的故事。
林忻生下他之后,就患上了产后抑郁,她所谓的在巴黎看了三年的心理医生,慢慢好转,实际情况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林忻几度自杀,而当时唯一帮助她,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是一位姓倪的心理医生,也就是倪雨芬的父亲。
他陪伴了她三年,把她从那极端的,自我毁灭式的情绪中拽出来。
到了第四年,林忻投入了一段新的感情,长达三年。
而后又是下一段,又谈了几年。
等到关系结束,林忻恢复了单身,也失去了再去找下一个的兴致。
她和倪医生也从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变成了朋友。
林忻这些年,都没有再出现过情绪问题,她和倪医生的医患关系也结束了。
这之后,他们从朋友变成了恋人,又从恋人变成了夫妻。
数年前,倪医生和前妻离婚后,他的前妻便带着孩子离开了法国,这些年联系淡了,倪医生和倪雨芬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倪医生生病后,也一直瞒着前妻和女儿。
直到林忻回到欧洲,将他的死讯告诉她们。
也因为这次见面,倪雨芬和林忻开始联系。
但她们都是在网上对话,没再见面。
林忻将倪医生这些年的事,一点点说给倪雨芬听,也经常提到褚家,和她唯一的儿子。
倪雨芬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病得那么重,到生命的最后阶段,都没有告诉她。
林忻对倪雨芬说:“因为他怕失望,怕给你们添加负担,也怕最后一点惦念会变成埋怨。”
倪医生父女的关系早就淡了,偶尔见面,都不知道该如何对话,比陌生人坐在一起还要尴尬。
如果告诉了倪雨芬,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