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赁船只、雇佣人力所签的契都经过了官府的印押,与镖局的镖单也签好了,要运送上船的酒水茶叶献送之物贺穆清也整理出了账目流水,还有经市舶司批过的公凭,都交给了顾和以与九叔共同过目。
顾和以是头一次见这些东西,九叔在旁一起与她看手上那些纸张,一样一样的给她讲得清清楚楚。
如今出海的事已经是万事俱备,按照一贯的流程,就只差到寺庙祈祷了。
寺庙祈祷对于长期走南闯北长途贩运的商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步,通常需得特意选出一天来,沐浴换衣,诚信去拜佛祈祷。
祈祷,不仅仅是祈福,保佑他们出海平安随顺,还要连带着祈风。在没有动力装置的时代里,商船远航主要靠的还是自然风力,虽有冬日季风,但还是要祈祷能够顺风顺水,不要碰到说来就来的骤风。
出海的是孙旭,背后出资的是顾家,于是顾和以便选在了出海前两日的一天,带上孙旭一同去寺庙祈福。
孙母是知道之前孙旭出海遇了海难这件事的,对于这唯一一个儿子很是在乎,也随着他们一同去了。
这次出门的人多,京城附近最有名气的寺庙还是在山中,便备了两辆马车。
九叔、贺穆清、孙旭、孙母四人一辆马车,顾和以与从安两人一辆。
他们出发得早,顾和以在马车中垫着软垫盖着小毯睡了一阵回笼觉,直到马车连续的颠婆了好一阵,她才迷迷蒙蒙的被这晃动摇晃醒来。
她揉了揉眼,将车窗处的帘子掀开一角,冲外瞧了两眼,竟然已经在山林之中了,山路崎岖,怪不得车上摇晃的厉害了些。
“上山多久了?”顾和以问从安。
从安答道:“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听九叔说那寺庙位置还没到半山腰,上了山路,就近了,瞧着时间应该不多时就到了。”
果不其然,只不长的一会儿,马车便逐渐停下,车门被从外打开,九叔冲顾和以伸出了手,“小姐。”
顾和以扶了一下九叔,踩着九叔放在脚下的小凳下了马车。
灵修寺占地面积不大,但胜在历史悠久,这个时空的历朝历代都是香烟袅袅、信者
众多。纵是清晨,也已经有了不少来烧香祈祷的百姓,皆是衣着朴素,手提竹篮,见了他们的马车,会好奇的瞧上一眼,目光却不会久留。
寺院隐在一片参天古木之中,因是冬日里,所以显得不那么生机,加上寺中弥漫而出的白烟与偶有的钟声,叫人觉得有一股肃穆之感。
顾和以从原身那些记忆中翻找了一阵,并未找到关于寺庙的任何信息,大概是原身从未参与过这祈福。
九叔以前也一直是负责宅中之事,并未参与到出海相关的事宜中来,对寺庙祈福这一套规矩只略懂皮毛,唯独孙旭,每每搭船出海之前,都会来这里祈福一番。
几人便全都在着孙旭的指点下行动,孙旭怎么做,他们便怎么做。
虽然从小就听过“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这一类口号,但顾和以自身还是信这些的。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不能不信。
所以在祈福期间,她确实是全心全意的在祈祷,出海顺利,避开小人,顾家之人皆能平安一生,最后……祈祷她能够抱上大腿。
像薛家有户部尚书为后台一样,她家也能有个小小的倚仗。
祈祷之后,她抬起头来,稍稍仰头,看向眼前这尊佛像,佛像微微低垂着目光,嘴角带笑,慈眉善目,对待每一个来寺中的人都是这样一副模样,普度众生。
如果出家其实也挺好的,这时代佛教盛行,三人中大概就能有一人信佛,可见寺庙是个香火旺盛的好去处。
可惜她还没能到达这么高的境界。
出了佛殿,顾和以的表情还没能从方才那严肃之中脱离出来,一直微沉着脸。
顾家一众人,少有的全都保持着严肃认真的模样,周身是同样安静的百姓们,在他们跟着孙旭认真祈福的这段时间中,寺庙已经是香客众多,却依然安静如初,不少百姓双手合十着与他们擦身而过。
在生活中总是大着嗓门、吵吵嚷嚷的百姓们,在寺庙中却都自觉地低声细语了起来。
眼前香烟缭绕的模样,叫贺穆清想起了在宫里的时候,宫里每年也会数次烧香礼佛,大大小小参与的人数不等,礼佛最多的,似乎就是太皇太后,无需管理朝政之时,皆在自己的宫中礼佛。
明明后宫里是那样一个争端不断的吃人的地方,可不管是嫔妃还是有些权势的太监,都喜欢礼佛,尤其是那些太监,最是喜欢在手中拿上一串佛珠,一颗一颗的将那珠子播拢过指肚。
在贺穆清来看,有的人播拢这佛珠,简直像是在一颗一颗的数着死伤在自己手中的性命。
“小姐也信佛吗?”
贺穆清小声这么问了一句,却见顾和以扭头看向他,脸上没有一贯温和的神情,而是有些严肃地看着他。
她道:“寺庙里,别乱说话。”
因刻意压着音量,言语之间短促了些,像是在低声喝斥。
这叫贺穆清蓦的咬了一下嘴唇,他头一次见到小姐以这样的神态和语调与他说话,心口不由得一窒。他只知道宫里的主子们是不喜这种话的,在佛前也不能说出这种话,却从未踏入过寺庙一步,并不懂寺庙之中的规矩,只以为出了佛殿,不在佛前便无需顾及了。
他快走了两步,紧紧跟在顾和以的身侧后方,细声呐呐道:“小姐,穆清方才说错了话,小姐莫要生气了……”
“我没生气,只是提醒你一声。”
顾和以说自己没生气,贺穆清是怎么都不敢轻易相信的,毕竟他从未被顾和以用那种态度对待过。九叔他们都在身旁,他也不敢太大声的说话,只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尽量离顾和以近一些,“小姐,刚刚……”
他才一出声,顾和以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他跟在顾和以斜后方,没收住便撞在了顾和以的身上,抬手下意识的就扶住了身前人的手臂。
一股清远香的味道窜入了鼻腔,吓得他“刷”的弹开了。
“穆清……”
顾和以轻叹了一下,道:“我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生气的,你别总多想。”
这么多回,她也算是发现了,这孩子特别容易多想,尤其是胡思乱想,拿一些小心思去猜别人的想法。
可她一个现代人,怎么着也不可能跟他们这些古人是一个心思啊,贺穆清再怎么猜,多半也是猜不中她的心思的,反而会把他自己绕进去,思来想去心里不舒坦。
她放轻了声音,抬起了已经基本消了肿的手,揉了揉贺穆清的头,“想得太多,你也累,我也累。
”
贺穆清抿着唇,任凭自家小姐在头上乱摸,低声答着,“是,穆清知道了。”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他这样的人,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里,上面的人说的每句话,他恨不得都得细细琢磨琢磨背后的意思。
他总是得想得多些,久而久之就习惯了,下意识的把上位者的每句话都当做有言外之意一样去猜想。
小姐觉得这样和他相处很累,可他……他又是忽然觉得委屈了一下,他这么多年下来养成的习惯,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胡乱猜想的头脑。
忽然,在冷风中冻得微凉的指尖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耳垂,叫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瞪着一双眼睛呆看着眼前的人。
顾和以收回了手,她是头一次注意贺穆清的耳垂,前一世,她的母亲总是会与她说,什么什么样的耳垂有福气,她自然是记得的。
她边走边笑着说道:“瞧你这耳垂,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耳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