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醒来,她却躺在软榻上动也不动。
脑袋因缠绵病榻多日而有些昏沉,身子亦是虚弱不堪。
耳边是进进出出细碎脚步声,与刻意压低音量交谈声,永寿宫宫人们脸上皆透着惊惶哀伤之色。
原本在江南游玩太上皇和太后,也在收到太皇太后病了消息之后,就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太皇太后连病数月,身子日益衰败,不论是御医或太医院们太医皆束手无策,此时永寿宫外已跪了许多王侯公卿。
清河公主更是日日侍寝在侧,一双眼早就哭得通红。
“太上皇和太后已经进宫,母后您再等等,他们很快就来了”清河泣不成声。
裴娆大限将近,油尽灯枯之际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这个皇宫困了她一辈子,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离开了。
如今儿子幸福,孙儿孙女们亦过得很好,她心满意足,唯一让她牵挂那个人也早已不知去向。
虽有遗憾,但能在临走前再次梦见她牧郎,她心中很是欢喜。
待凌容与和盛欢赶过来时,清河公主已经泣不成声,如今大梁皇帝,也就是盛欢儿子凌睿琛及女儿纯熙也候在左右,此时众人皆是面容悲戚。
裴娆见到儿子和儿媳,原本苍白色气渐渐红润起来,“容与、欢欢,你们回来了。”
将死之际,所谓称谓也没那么重要。
裴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就是想直接喊他们名。
盛欢一双眼熬得通红,强忍悲痛,“母后。”
“母后。”凌容与上前,低沉嗓音也难得透着明显悲痛。
仅管他前世已经亲手送走裴娆一次,如今又要再送一次,他亦是难受不已。
裴娆说话声音已经有点听不清,气若游丝“我不想葬进皇陵。”
她就算死也不想与景成帝葬在一块,对别妃嫔而言,与先帝同葬那是无上尊荣,可对她来说并不是。
凌容与凤眼微红,点头道“儿子知道,儿子会替你再寻一处风水宝地。”
前世裴娆也没有和景成帝葬在一块。
“母后,儿子其实有一件事瞒了你。”
裴娆吃力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其实牧逸春早在七十三岁辞官那年就已病逝,只是他临终之前求儿子代他隐瞒,牧逸春怕你得知后伤心难过,遂要儿子对此事闭口不提。”凌容与道。
牧逸春知道凌容与对自己还是有些意见,临死在即人,脸面一点也不重要,最后一口气时,不管何氏就在一旁,难得自私了一回,求着凌容与替他瞒住此事。
凌容与还记得当时牧逸春那低声下气与急迫担忧面色。
当牧逸春开口求他时,可说震撼许久。
凌容与也是那时才知道,这个他厌恶了两世男人,对他母亲情意埋藏得究竟有多深、有多重。
凌容与口中所言,裴娆其实早就想到了。
她牧郎还是跟当初一样,事事都为她着想,就连溘然长逝之际也不忘交待凌容与。
为她、为国、为了已故得牧夫人,却从不为自己。
他分明可以在景成帝将自己夺走之后,就与她斩断前缘,与他人再当一对神仙眷侣。
牧逸春却选择了最傻方式,意无反顾对景成帝俯首称臣,忍受各种嘲笑与羞辱,只为了能偶尔在远处见上她一眼。
就连最后,还拉下面子求起了她儿子。
她牧郎好傻啊。
裴娆意志涣散之际,仿佛看到了玉琢一般少年郎朝她走来。
他不再是一头白发,而是乌发雪肤、眉如墨画,容貌就和年少时一模一样,可他神态却无少年时轻狂霸道。
他气质沉稳,温润如玉,俊美矜贵,然而不论他如何改变,都一样教她心动不已。
“阿娆。”风姿特秀少年郎朝她伸出手,嗓音清冽如泉,却带着浓浓缱绻与思念。
裴娆微微一笑,心满意足闭上眼。
她牧郎来接她了。
“姑娘、姑娘您快醒醒”
耳边传来熟悉叫喊声,裴娆原本渐消意识再次清晰起来。
有人在摇她,语气还很着急。
“姑娘今日怎么睡得这么沉,来来回回喊了好多次都不醒,”那人嘀嘀咕咕,“您赶紧醒醒,大事不好了”
裴娆感觉自己原本已踩上云端,下坠失重感却随着声声叫唤,蓦地涌上心头,将她拽了回来。
她猛地睁开眼,头顶承尘随之映入眼帘。
细碎日光洒在精雕细琢镶玉软榻上,偶有几丝顽皮落在她娇嫩如玉面庞上。
裴娆神思恍惚盯着悬挂于上双绣花纱帐好半晌,耳膜里嗡嗡声才逐渐退去,再次听清楚那道一直喊着她声音。
“姑娘,您怎么了,您是不是身子不适”
那是芳云声音,而且听起来还很年轻,不带半点苍老。
裴娆转过头,果然看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少女站在她床榻旁,一脸担忧看着她。
这是死后幻境么
裴娆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然而笑完之后却又猝然流起了眼泪。
老天爷待她可真好,就连最后幻境都如此真实。
芳云见到自家小姐又哭又笑,心头一紧,连忙弯腰将人扶坐起身。
“姑娘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芳云捏着帕子,轻柔替眼前如花似玉小主人擦拭眼泪。
“芳云,我好想你。”裴娆笑着抱住芳云,眼泪还在流。
芳云怔愣片刻,笑道“姑娘可是做了恶梦没事,芳云就在这儿,不怕。”
裴娆听见芳云一贯温柔又令人安心嗓音,又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芳云觉得主子情绪非常不对,赶忙说起了正经事。
“姑娘,发生大事了,牧大公子今日一大早,突然就带着牧夫人和媒婆上门,说要提前定下这门亲事,可是当初说好了待寿宴结束才能定亲,不论牧大公子如何说、如何求,老爷就是不同意。”
芳云愁眉苦脸,“现在大厅气氛好可怕,夫人让奴婢过来请您出去劝劝牧大公子。”
裴娆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这个幻境里事还跟前世不一样么
“你说什么牧大公子他怎么了”裴娆止住眼泪,松开芳云。
芳云又将方才话复述了一遍。
裴娆原本波澜不惊心脏逐渐加速。
她忽然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哎呀,姑娘您这是这做什么”芳云见她突然掐自己,惊叫出声。
裴娆被自己掐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好疼啊,这难道不是幻境
“牧郎就在大厅”裴娆推开芳云,慌张地想要下榻,却因为太急整个人直接从榻上摔了下来。
白嫩额头磕在了地面上,转眼就肿了一个包。
芳云见状又是叫声连连,她心疼扶起自家小姐,“姑娘您别急、别急,大厅还里有夫人在,老爷暂时不会将牧大公子和牧夫人给赶走。”
“牧大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定亲日子明明早就谈好,这会儿却突然改口说要先定下,态度还十分强硬。”芳云一面将裴娆搀扶到立着铜镜梳妆台前,一面说个不停。
芳云语重心长“您也知道老爷脾气,向来说一不二,而且当初两家谈定日子那是极好,自然不肯同意牧大公子胡乱更改日期。”
裴娆一觉醒来就磕磕碰碰,哪里都疼,可她原本已死去多年那颗心,却一点也不疼,反而随着芳云话,逐渐活了过来,就如曾经那般,鲜活而明媚。
她想起自己临终之际前来接她俊美少年郎,一道荒唐怪诞想法慢慢地于她脑中浮现。
──她牧郎跟她一样,都有着前世记忆。
他知道寿宴上她会遇见景成帝,所以才会如此迫不及待想尽快定下亲事。
裴娆看着铜镜里少女,心跳不受控地失速着。
那是她初满十五岁时模样,雪肤乌发,明眸皓齿,肌肤更是白嫩得似能掐出水来。
少女眉眼间犹带几分青涩,剪水秋瞳澄澈清明,美得不可方物。
裴娆犹记得,前世不过十四、五岁,她与牧婉清一个姿容绝艳,一个绝色倾城,俩人便有京城双姝美名,教京城贵女们妒羡不已,亦教京城不少儿郎倾慕不已。
更让年轻帝王对她一眼钟情,不择手段,强取豪夺。
“芳云,快点、快帮我找件最好看衣裳,”裴娆嗓音微颤,“把我最好看首饰都拿出来。”
仅管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论任何模样,她牧郎都会喜欢,可裴娆还是忍不住想让他看见自己最完美模样。
她牧郎等了她太久,她不能随意打扮就出去见他。
芳云听见裴娆话,虽然满腹疑惑却还是柔顺应了一声,立刻去将裴娆衣柜里刚做好不久,打算在裴国公寿宴上穿那件,葱白底绣红梅花宽袖襦裙给拿了出来。
裴娆一看见这件襦裙脸色蓦地一变,细软嗓音满是嫌弃与厌恶“不要这件,太丑,换别件过来。”
话落,她又急忙起身推开芳云,“算了我自己找。”
芳云“”
姑娘今天真好奇怪,前几日她才说这衣裳好看得紧,她好喜欢,怎么今个儿又嫌丑了
待会儿还是请大夫过来瞧瞧比较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