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被吸干了血的成年猕猴,正软软地搭在树桠之上,尾巴耷拉下来,风过,轻轻的摆动。
这是一片很幽很深的林子,越往里走越是晦暗,林中掠过的风似乎都比外面要冷些,带着腐烂湿冷的木叶味道。
端木翠向密林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寻常蚊蚋的寿命只有不到三个月,现下要对付的,是存活超过三十年的蚊蚋精怪。希望这蚊蚋精怪,只是寻常家蚊幻化,端木翠暗存了一丝侥幸。
不远处,是一个堆满了腐烂木叶的死水池塘。
蚊虫孳生于水,应该是这里了。
端木翠定定神,右手屈起三指,捏起一个三味真火决。
又往前行了两步,就听腾的一声,水面腾起一大片黑云,那黑云在半空停了片刻,便朝着端木翠扑将过来。
端木翠听得嗡嗡有声,急退数步,右手向着半空虚弹三下,就见半空中一道火舌蜿蜒而生,初时只是火舌,瞬间便扩成偌大火障,将那成群蚊蚋与端木翠隔开,端木翠定睛看时,只见火障那侧几有上千蚊蚋,只只有半指大小,触须和三对步足,更是长约一指,且那细长步足之上,隐约有白色纹斑,端木翠识得这是蚊蚋中最为凶猛的一类,俗称花蚊子,不禁心中一沉。
“这么快,便产卵了么”端木翠喃喃自语,目光蓦地转为凌厉,沉声喝道“去。”
话音刚落,就见那平展火障如同尺布般对半交叠,将那大群蚊蚋裹于当中,嗡嗡声忽的扬起,瞬间转于无声无息,只鼻端闻到焦臭味道,那火障旋又缩至一线火舌,直到杳然无踪。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这才往池塘过去,行至塘边,俯身细看。
寻常蚊蚋一次产卵数以千计,方才消灭的只是先长成的幼蚊,这水面之上,应该还有刚刚孵化的幼虫孑孓。
果然,饶是池水污浊,端木翠还是看到水面之上,无数孑孓蠕蠕而动。
端木翠微微一笑,正要再捏三味真火诀,忽的目光触及到一物,身子僵了一僵,一股凉气自脊背蔓延开来。
那水中的人面,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倒影,未加留意,此刻才发现那脸浮肿惨白,带着诡异谲笑。
那分明是赵小大的脸
端木翠惊呼出声,待要起身已是不及,水中突地伸出六只巨大步足,两只搭上端木翠的脖颈,两只环在端木翠腰间,剩余两只勾住端木翠脚踝,待得端木翠反应过来,已被带入死水之中。
甫一入水,万声沉寂,端木翠只觉有无数细刺扎入周身,初始还觉微痛,紧接着便是麻痹无感,知道这蚊蚋精怪是要用自己的血去给养孑孓幼虫,心中大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扼住蚊蚋精怪咽部,腾身而起,分水而出,半空中一个急转,待要挣脱缠住自己的步足,哪知那精怪如影随形,步足忽的缩紧,端木翠被缠匝的喘不过起来,气力顿失,与那精怪双双跌落在水畔。
那精怪将端木翠翻压在地,嗬嗬有声,端木翠抬眼看时,那脸分明还是赵小大的脸,头颅却已扭曲作半球形状,复眼翻转,上下颚锯齿轻搓,那偌大的喙刺,便向着端木翠咽喉刺落。
端木翠奋尽全身气力,躲开这喙刺一击,那喙刺失了准头,生生刺入端木翠右肩,端木翠只觉剧痛无比,体内气血翻腾,紧接着周身血液都向右肩急涌,待要捏起口诀,哪里还有半分力气眼前渐渐模糊,耳畔只听到那精怪的吞咽之声。
忽的听到展昭怒喝“端木翠”
那精怪身形一滞,未及抬头,四支袖箭破空而来,上下两路各两根,来势无比凌厉,将那精怪喙刺,生生击断作三截。
那精怪痛呼一声,向后翻倒,与此同时,展昭已掠至近前,伸臂用力扶起端木翠,颤声道“你怎么样”
蓦地触及端木翠右肩血如泉涌,心中巨震,伸手便去按压端木翠的伤口,哪里按压的住,只觉的温热鲜血,源源不断自指缝中溢出,端木翠虚弱之极,断断续续道“好精怪,它体内的毒,让我的血不得凝固”
展昭再无犹疑,扯落官袍下摆,便去包扎端木翠伤口,忽听得身后异声,急回头看时,那精怪摇摇晃晃站起,身形几有一人多高,喙刺虽断,颚中上下锯齿磨挫有声。
展昭心中一凛,便将端木翠挡在身后,端木翠勉力道“你快走,你是凡人,斗它不过。”
展昭低声道“除非展昭死了,断不得让它动你分毫。”
端木翠眼眶一热,未及答话,展昭业已猱身跃空,巨阙寒光如水,便向那精怪胸腹斩落,但觉着刃之处,坚硬如铁,心中骇然,这精怪周身如被铁甲,真不知如何才能伤它,急回头看一眼端木翠,忽的向旁掠开,心中打定主意,要将这精怪引开,这一来虽然自己置身险地,端木翠或可得脱,总好过两人受厄。
端木翠挣扎着扶树站起,见到展昭从旁掠开,知他心意,暗暗摇头,因想,你这一来或能救我脱困,然若你敌它不过,纵了精怪,予它喘息之机,让它产下妖孽,不知又有多少生灵涂炭,念及至此,稍定气息,捏了三味真火决在手,觑准时机,道“展昭,躲开”
展昭与那精怪缠斗正急,忽听端木翠呼喝,不及细想,急退数丈,方未站定,只觉有一股热浪掠面而去,竟燎焦了鬓边几缕额发,抬眼看时,那精怪如同被火布包裹,惨叫连连,黑烟腾空,焦臭盈林。
端木翠唇角漾起一抹微笑,背倚那树软软瘫倒,展昭急掠过来,扶住端木翠慢慢坐下,将端木翠的伤口缠起。
端木翠笑道“你不用忙了,没用的。”
展昭不答,只帮端木翠将伤口缠紧,回头看端木翠时,忽的如被雷噬,半晌不得动弹。
常人失血,不过脸色苍白,反观端木翠,先时面无血色,后来竟渐渐幻作透明,整个人如雾如气般,似乎行将羽化,见展昭怔住,端木翠反平静下来,道“我疏忽纵怪,是天要罚我,我失了凡人的血,是再不得留在这世间了。”
传说中,上仙不得久留世间,欲留则转投人胎,终身不可失血,凡血流尽,重回洞天。
展昭淡淡道“是不是有了凡人的血,就可以留下来”
不及端木翠回答,展昭将巨阙抽出寸许,就着臂膊深深划了一道,将伤处凑至端木翠唇边,轻声道“说好了要收人间精怪,精怪尚未收尽,怎么可以走”
展昭背着端木翠回草庐。
开始的时候,端木翠很轻很轻,展昭甚至不敢回头,怕哪一次回头,背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端木翠气息渐重,展昭的心定下来,柔声道“你感觉好些了”
端木翠淡淡嗯一声,似有心事。
期期艾艾良久,终于开口道“展昭,小小蚊蚋精怪,本是两三下就可收伏的,我却被它搞到如此狼狈,传出去脸都丢尽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展昭愕然,继而哭笑不得,他原本以为端木翠不开口是身体不适,哪知竟是为了这等小事,失笑道“端木翠,你原来这么好面子。”
继而又正色道“我会考虑不说出去。”
“只是考虑不说”端木翠气急。
“是啊,”展昭忍住笑,“你既有求于我,当然不能口头上央求便罢了,正巧前日里大人提过开封府的庭除需要洒扫,府里人手不够,你若”
“你让我去给开封府打扫庭除”端木翠气急败坏,顺手在展昭胳膊上重重一拧,“你做梦”
就听展昭痛呼,这才想起自己拧的地方正是方才展昭割伤的地方,吓得赶紧缩手“你,你痛不痛”
展昭回过头,眉目间尽是笑意“嘴上这么凶,下手也这么重,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端木翠心中一暖。
回到端木草庐,已是晚间,未到门口,端木翠要展昭把自己放下。
“身为细花流之主,不能这么狼狈归来。”
理由挺好,可以刚一站到地上就双腿发软,若不是展昭眼疾手快扶住,只怕又要摔倒。
“那就让你扶我进去吧。”端木翠叹气。
展昭哭笑不得,明明是在帮她,怎么端木翠说的口气,竟似自己求着要扶她一般。
刚进院子,就听得屋内吵嚷有声,两人愕然,就见那青花碗,对,就是那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以手抱头,两只小细腿转的比车轱辘还快,自屋内飞快逃窜出来,不忘大声嚷嚷“只是看了星星,就只是看了星星”
“在河边坐了一夜,就是看星星那么简单”另一只细纹描花碗自门内追出,手中还挥舞着一根棍子,“小碟都告诉我了,她说你们还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看星星”展昭和端木翠相视而笑,忍不住抬头看天。
今夜的星空,的确分外清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