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垂老矣的王丞相刻意压低了清嗓子的声音看情形,他也没有先动的意思年岁已大,愈近告老还乡,他便愈是谨言慎行这个年纪,万一出言不慎,哪还有翻身的资本明哲保身,不说不错。
包拯的眉心深深蹙成一个川字,脑中飞快地闪过宣平县的若干资料可巧年前复审过宣平一桩命案,县驿情况还有印象宣平,又称宣屏,去京畿百二十里,三千六百七十二户,一万零二十二口。这是前年的数字,到今年,户数口数都应该有增,方才那宣平县令说疫疾散播速度极其之快,阖县重疫者十之一二,那便有两千余人病重,不治立焚者逾百,有疫疾症状者不可计。
这是那县令离城时的数字,离城之后紧赶慢赶一日到京,为防带疾又在太医院候查数日这几日中,宣平县内又有何变故愈想愈是心惊,天子说了些什么,他竟是未曾听到。
与素日议事无异,还是八贤王最先开口。
见八贤王开口,庞太师先松一口气本来嘛,你是小皇帝的亲戚,说错了说岔了都不打紧,就该你先出头,为大伙试试水深水浅。
“臣以为,”八王爷果怀悲天悯人之心,“应该速从太医院抽调名医前往宣平,佐药石汤剂,解民疾苦。”
说的倒也没错,有病可不得治么。
天子的脸隐在暗影之中,半晌嗯了一声,没有激赞却也未见反对。
王丞相瞅着靠谱,立刻作若有所思状微微点头,点头的幅度不大,只要天子一有异动,他可立刻改旗易帜。
“这宣平县令倒也不是全无脑子,”天子看似不经意地一提,“出城之时闭了宣平门户”
话未完,意已传,关键是,听众中有人解其意。
“老臣以为,”庞太师往前一步,双手向着八贤王微微一拱,“八王爷体恤黎民,用心良苦,然济之以医,起不了治本断根之效。”
“哦”天子的身子微微前倾,语意中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太师之意”
“宣平之危,危不在疾疫,危在开封。”
“讲。”天子不动声色。
“自古以来,疾疫过处,哀鸿遍野,户户举幡,侵城掠地,如入无人之境。况且听那宣平县令所言,聚城中名医,不识疫种,束手无策,就算开封济之以名医,安知几时可奏效,几时可压服”庞太师话锋一转,“更何况宣平县距我开封仅百有余里,开封二十六万余户,渠通八方,道抵南北,人流如织,进出频繁,一旦疾疫进入开封皇上,开封危则大宋危,不可不慎”
包拯心中长叹,庞太师所言亦是他心中所想,只是,紧接着的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反观宣平,户千余,口不足万,既然宣平县令临来时已封了宣平门户臣请圣上,在宣平城外十里处设枷栏路障,不可放一人出城,亦不可放一人入城”
“太师此言,”八贤王皱眉,“是要舍宣平万余百姓性命”
“八王爷,”庞太师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适才王爷也听到宣平县令所言,疾疫来势汹汹,昨日还无恙的青壮,第二日便口生恶疮体上流脓,身子弱的挨不过当晚,身子壮些的也就日间,不知疫起何处,和疫者相处过的会死,深处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竟也接连死了几个依我看,这宣平早已处处流毒,留它不得。”
“留它不得是什么意思”一贯儒雅有礼的八贤王现出怒色来,“依太师的意思,是要一把火烧了宣平,不管城中百姓死活”
庞太师心中想着“正是如此”,口上却不敢和八贤王正面交锋,转身向着天子一拱手,“还请皇上裁度。”
“皇叔心存悲悯,朕如何不知”天子缓缓起身,步下龙案,“只是,若果真无它良策,宣平弃之亦可。”
顿了顿,无奈笑道“皇叔,朕不是宣平县令,宣平县令或许只顾宣平即可,但朕,不能不考虑天下百姓。”
这话说的也不尽然,“宣平县令只顾宣平即可”非也非也,他跑的比谁都快。
天子此言,不啻于判了宣平死刑。
一股寡淡的悲凉况味在包拯的胸臆之间弥漫,口中泛起苦涩的意味来。
天下只是赵氏腕边的一局棋,宣平这颗棋子悄无声息的退场。
太多人看到的只是棋起棋落,包拯却自棋盘后的暗影中听到绝望的嘶喊渐渐偃声,看到血与烈焰寸寸蚀化宣平的每一个角落。
襟袍微振,跨前一步,迎上天子错愕的眼神。
“臣有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