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天气不算好,阴测测冷嗖嗖,日头掩在厚密的云后,些须洒下些寡淡的日光来,半点暖意都无。
街面上传来疏落人声时,伏桌而眠的端木翠方才醒转,乍看到周遭家什,一时间竟忘却身在何处。
昨夜事毕,她将狸姬送入炼狱。
这是长老吩咐过的
“戕害上仙,万死不足赎其罪。要她永堕九重炼狱,日日哀号,夜夜惨呼,披发沥血,周而复始,无止无境。”
也许这人世间,最痛苦的并非是死,而是死不得。清醒的知道死不得,于是加诸于身的种种苦痛,永无止歇。最后一点得脱的希望都被掐灭,对她来讲,没有将来某一天,有的,只是命中注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噩梦。
死,对她来说,更仁慈些吧。
可是显然,在长老眼中,狸姬的命与上仙的命,是划不上等号的。
就如同在人间,王孙公子的性命,比之贫民百姓,要金贵的多。
罢了,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纵使是神仙福地,众仙家还不是被分作了三六九等财神趾高气扬,瘟神东躲西藏,玉帝王母稳坐殿上,一干小神苦苦奔忙。
端木翠自嘲地笑笑。
炼狱虚掩的巨大铜门之后,冲天的烈焰正炽,忽而幽碧惨绿,忽而赤红如血,憧憧鬼影虚无缥缈于四壁,这里已是地下最深处,但呜咽喑哑如泣如诉哀哀恸哭之音,仍像是从更深处而起,自脚下的泥土缓缓渗出,丝丝缕缕,透衣而入,漫过体肤,侵入骨髓,生生世世,都在你耳畔絮絮低语,甩不脱、赶不走,与你至死痴缠。
“这就是我的下场”狸姬眼底映出赤红焰光,喃喃低语,竟是痴了。
举步前行,背影说不出的单薄凄凉。
鬼使神差的,端木翠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狸姬站住了,生平第一次,她的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转而为妖,她自称狸姬,鬼仆尊她一声狸姬娘娘。
在那之前,武则天废萧姓为枭,史书提及她时,称她为枭氏。
再之前,是为淑妃,犹记得那日天光大好,高宗亲自在她鬓边插上一朵牡丹,馥郁娇花压低了云鬓,她伸手去扶,冷不丁碰上武氏讳莫如深的眸光。
更远之前,她还是萧良娣,徜徉在后宫花苑,在太子惊艳的目光中红了白玉双颊,眼睫低垂,团扇轻收,欲迎还拒,娇羞无限。
那最最初的时候呢
眼中含着泪,她终于忆起最初。
那时候,她还叫萧晚儿,与女伴嬉戏于萧家高高的院墙之后,春末的落花遍洒秋千架,抬眼便看到四四方方的一角天,明净如水。
女伴羡她美貌,说“不知我们晚儿,将来会嫁得怎样的如意郎君。”
她高高昂起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彼时心高气傲,一心要做天子枕边人,哪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命如悬珠。
再然后斗宠输于武后,死不瞑目,立誓为妖,生生扼武后之喉。
造化弄人,她如愿作妖,武后却不知投胎何处。
接着被温孤尾鱼挑引,动了升仙之念,用尽手段,哪料得抬首处已是炼狱
一步步,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若当日没有立那毒誓,哪怕不能投胎富贵人家,作个平常农妇也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养儿育女,含饴弄孙
都说再世为人重新投胎,她连这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
沉默许久,她才轻声道“我叫萧晚儿。”
声音很低,但固执而坚决,就像少女时,那般固执地说“谁也不嫁,要嫁,就嫁给皇帝。”
醒来的刹那,脑中还闪过狸姬的脸,平静而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