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惊起,空山新雨。
泥土中湿润的水汽融进微凉的空气里,唤醒了沉睡了一冬的土地。
万物在加速生长、复苏
一片碧绿的叶子打着转儿悠悠飘落,轻盈无声地被穿廊而至的风送到落灰的墙角。
一只绿色的虫蛹静静地安卧,不一会儿,那肥厚的身子动了动,紧接着裂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里面爬出一只土黄色的细腰蜂
“看了许久,可看出什么名堂了”
脚步声传来,秦舞阳一回头,只见太子丹站在他身后。
“属下愚钝,只看到两只虫子。”年轻的暗卫低着头,却换来其主人的一声嗤笑。
“依本太子看,应该有三只虫子”尊贵的男子径自上前,一拍对方的肩膀,眼神里尽显鄙夷,“还有你这只呆虫。”
秦舞阳面露羞愧之色,却听太子丹双手负在背后,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说道“诗经有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人们通常以为蜾蠃有雄无雌,没有后代,所以才将螟蛉的幼虫带回巢穴内,收为义子,尽心抚育。可事实上,蜾蠃将螟蛉抓回巢穴只是为了在其体内产卵,那些虫卵孵化后,便开始以螟蛉为食。待母体被啃食得一具空壳,它们便破壳而出。”
秦舞阳微微俯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可是属下不明白,这跟螟蛉计划有什么关系”
太子丹突然停住,冷笑了一声,却并未作答,只说了句“倘若荆轲在此,定能马上明白我的用意。”
而后,他挥了挥手让秦舞阳不要跟着,独自一人提步登上楼台,默默眺望西天那一片浓墨重彩的云。
秦舞阳脚步一顿,回忆被眼前的惨景打断。
拂晓刚至,晨雾尚未散去,地上的尸体堆积如山,空气中依旧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他提着剑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走过鲜血铺就的地面,直到看见晨曦下的那人,那个他追逐了半生、一心想打败的人。
“真没想到,师哥对自己的同伴都下得了手”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青莞,秦舞阳啧啧地叹了句,“当初你自告奋勇恳请主上让你去执行这个任务,说真的,当时我很担心,怕你到关键时刻会心软,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师哥当真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难怪主上对你如此放心”
破晓的微光笼罩着荆轲的全身,连两缕额发都染上了朦胧的幽蓝。他从树下一步步迈出,隐在树影中的面廓变得清晰“我只是一如既往地执行任务而已,至于其它的,我从不考虑。倒是你,若再在这儿磨蹭,让少主和嬴政逃到了秦国人的据点,主上费尽心思谋划的一切就付诸东流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么”
秦舞阳冷哼道“师哥无须担心。嬴政重伤,少主孤身一人带着他是跑不远的。午后之前,我定会截住他们。”
“但愿如此。少主机敏过人,希望你别露出什么破绽。”荆轲冷着脸,说出的话却没有一丝温度。
“破绽能有什么破绽为了不让少主识破暗卫们的武功路数,我特意交代他们只使用弩箭佯攻。至于这些杀手”讲到这,秦舞阳踢了一下脚边的尸体,“不过是一群要钱不要命的山匪而已杀三人得千金也不想想,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所以,主上命你协助完成螟蛉计划,就是让你雇佣山匪去屠戮村民”荆轲一针见血,看向秦舞阳的目光寒如坚冰,甚至令对方一度觉得他要对自己出手。
“怎么,师哥刚刚亲手杀了与你协作多年,几度同生共死的青莞,现在反倒又对那些素不相识的村民起了恻隐之心”秦舞阳抱着剑,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男子,心中却难掩愤懑。
在他眼里,荆轲就是在装。
暗卫只是杀人工具,至于为什么要杀人,杀什么人又或者应不应该杀人,那根本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
他指使山匪屠村,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荆轲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这里的一切我自会处理。至于你在执行任务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我回去后,定会如实向主上和军师汇报你好自为之。”
荆轲说完,公鸡报晓的啼鸣传来,一声声嘹亮而绵长,响彻山野。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将东边那一片天映得通红。
黎明,终于到来
“随你便,师弟就此别过”话不投机半句多,秦舞阳望了一眼东方的天际,面色不愉的他一转头,扬长而去。
直到确定对方走远,荆轲这才蹲下身,一探青莞的脉息,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这丫头虽然气息微乎其微,但脉搏还在跳动。
果断点了对方身上几处大穴,荆轲掰开青莞的嘴,给她喂了一粒药,然后为其接骨。
青莞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气。
荆轲又将人半扶着坐起,自己则盘腿坐在其身后,开始为其输送真气。
之前那一剑刺在对方的腋下三寸,此处为渊腋穴,若受到强烈刺激,便会使人头晕眼花甚至昏厥不醒,严重的会直接导致呼吸停止,形同死人。
作为暗卫的他虽是奉命行事,却不愿对自己的同伴痛下杀手,几经思量之下才不得不冒险用这样的方法让青莞逃过一劫。因此,那一剑只是看上去很重,实则刺得并不深。
荆轲输送的真气起了作用,青莞的睫毛微微颤动,轻盈如蝶翼,稍许之后,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随着意识逐渐复苏,青莞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温暖的热流沿着奇经八脉在体内循环了一遍,连同骨骼经络都被洗涤,周身都热乎乎的。
荆轲收回内力,运功调息了片刻,起身走到了青莞面前。
“为什么救我”费力地抬起手腕,青莞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手腕和一条腿都断了,然后被刺了两剑按理说,自己早就死在荆轲的剑下了,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主上想杀了你,可我并不想这么做,仅此而已。”
青莞抬头望向他,一脸嘲讽“你不是暗卫么,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阳奉阴违这一套”
“我六岁时师从鞠武先生,习得一身武艺,若连手中的剑都无法听命于自己,还谈何执剑”荆轲说着,缓缓背过身去,“你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从前的你已经死了。如今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与黄金台再无半分瓜葛你,自由了。”
“荆轲,你究竟什么意思”青莞气急,呼吸牵动伤口,疼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自由”,什么“再无半分瓜葛”他是要自己离开殿下身边吗
荆轲并未正面给予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既然你已恢复自由之身,从今往后便可以过上平凡人的生活,这本就是少主的夙愿。你若真的体恤少主,便听我一言从此远离她,不要再试图去接近她身边任何一个人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说完,荆轲丢下一瓶金创药,提剑就走,不多一言。
他刺的那一剑,最终还是化作了救赎。
自此,她脱离了黑暗之海,原本无望的人生和命运在这一刻终于回到了自己手中。
此时已是旭日当空,青莞拾起药瓶,目送着那一抹修长笔挺的身影在晨光里渐行渐远
她知道,今日一别,便是后会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