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之后,雨水渐丰。
如牛毛般的细丝中,姬丹持一纸伞,沿着一条小径疾步而行。
偶尔有晶莹的水花随着她轻踏的步伐溅起,沾湿了纤尘不染的鞋面。
雨落河塘,涟漪微泛。
远处山腰薄雾依稀,近处兰香阵阵
须臾间,兰舍已在眼前。
杜心兰在灶房里一门心思揉面,葱白十指异常灵巧,不出几下便将揉好的面团分成数十个大小均等的圆球。
公子高靠在灶台旁边,嘴巴咬着手指头,微微扭头安安静静地瞅着母亲忙活。
“不许啃手指。”杜心兰温和地拍掉他的小手,说着拿起那些小圆球将其一个个按压成薄薄的面皮,再用木制小勺舀了些事先拌好的莲蓉塞进刚刚按好的面皮内,将其托于掌心,三两下便捏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又舀了些红豆沙,包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小虎。
公子高耐不住眼馋,伸出手就要去拿那小老虎。
“把手洗干净,一会就好。”看着儿子那副小馋猫的样子,杜心兰忍住笑,伸手在他额前轻轻一弹,留下一个面粉印子。
公子高听话地迈着小步子高高兴兴跑了出去,杜心兰手下不停,不消片刻便将剩下的馅料全部包完,紧接着又将那些小动物形状的面点如数装盘,同先前淘好的米一起放入大锅中蒸熟,动作比御膳房的厨娘还要熟稔几分。
被选进宫、侍奉于君王身侧的女子,女红厨艺定是样样不俗,宫妃们为了留住君王的心,煞费苦心钻研烹饪之道的亦大有人在然而杜心兰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讨嬴政的欢心,她也从不屑于取悦他人。
忙完儿子的吃食,杜心兰便出了灶房。
雨势渐大,想起庭前新栽种的花卉草木,临出门前,她不忘披上蓑衣。
“雨中赏花,心兰姐好雅兴。”
杜心兰弯腰培土的手一停,直起身淡淡望着面前之人。
姬丹撑着一把纸伞站在庭前,朦胧烟雨氤氲了双眸。
“丹妹妹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放下花锄,杜心兰有些意外,却还是温婉地笑着,一身蓑衣草帽,略微凌乱的青丝披于身后,雨水顺着她的帽檐而下,在脚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仿佛依旧是姬丹印象中那个蕙质兰心的娴静女子。
“有些事如鲠在喉,特来向姐姐一问究竟。”
察觉到对方言语透出的冷意,杜心兰不动声色,只微微垂了眸“如此,便去亭子里避避雨,我们慢慢说。”
二人去了离兰舍不远的一处六角凉亭,姬丹收了伞,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杜心兰“请心兰姐看看这个。”说罢,她将几日前借的医书递到杜心兰眼前。
随意瞟了两眼,杜心兰纳闷道“姐姐学识浅薄,实在不懂丹妹妹的意思。”
“心兰姐何须如此自谦医术乃是心兰姐的老本行,殊不知越是妄自菲薄,越会招人怀疑。”
“妹妹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杜心兰从容不迫地为姬丹添了一杯自制的花茶,然后再不慌不忙地执起自己的竹筒杯,“第一次与妹妹这样拐弯抹角地说话,真是不习惯。”
“白长使的死,还有那十多个溺毙的工匠,还请姐姐给我一个说法。”话已至此,姬丹便开门见山。
“妹妹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白长使嫉恨妹妹得宠,在筵席上意欲用笛声引来毒蛇对妹妹不利,没想到自食其果,此事众人皆知。至于什么工匠,我就更听不懂了”
“心兰姐不必装糊涂”讲到这儿,姬丹停顿了一下,定定地望着茶水表层的一圈浮沫,“我与扶苏曾经路过那个传闻闹鬼的水塘,扶苏还在那里捡到了一个香囊。然而,那个香囊却在前不久遗失了。”
杜心兰自顾自地品茗,神情淡然,似乎在听对方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心兰姐应该最清楚那只香囊的下落吧”杜心兰放下手中茶杯,唇角笑意浅淡“扶苏公子的东西丢了,我又怎会知道在哪儿。”
姬丹抬眸道“是啊,丢了便丢了。既然都已经找不到了,那么我们不妨换个话题。心兰姐一向深居简出,甚少过问宫中诸事,不过八年前负责修葺冷宫的工匠无端在塘中溺亡,多番调查皆无果,那十多条人命的案子也就成了一桩悬案。当年因这命案,宫里闹得沸沸扬扬,心兰姐就算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陈年旧事,一时间没想起来很正常,不过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七七八八。宫里人嘴碎,后宫又向来是各种流言集聚之地,反正我是不相信什么妖魔鬼怪的,丹妹妹见多识广,想必更不会轻信那些无稽之谈了。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枉死的人命,最厉害的莫过于难测的人心。依我看,与其说鬼怪作祟,不如说是那十几个倒霉鬼无意中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被有心之人以某种隐秘手段灭了口。”
姬丹本以为杜心兰会一直装下去或者干脆沉默到底,没料到在工匠溺亡的事上,她倒是大大方方直接亮明态度是人为,而非鬼神。
“姐姐所言极是比如中了什么毒从而产生幻觉,不知不觉中自己沉湖而死。”
姬丹说完,杜心兰像是极为认同地点点头“丹妹妹果真冰雪聪明,我也觉得中毒是最合适的解释。”
姬丹缓缓捧起茶杯,低头嗅了嗅那散发出的幽幽花香“工匠的饮食起居由宫里统一负责,下手并不容易,更何况区区一个工匠能得罪宫里哪路神仙再说,一下子死那么多,只会招人怀疑。所以直接对他们下毒,是很愚蠢的做法。因此,那些人的中毒并非有人故意为之,而是纯属巧合。至于他们怎么中的毒,中了什么毒,这医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心兰姐,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妹妹的意思我明白,那些工匠和白长使一样,皆死于蜀山小青龙之口”到了这地步,杜心兰依然面不改色,“没错,我的确是蜀王族后裔,这一点在宫里并不是什么秘密,毕竟谁家祖上没阔过那么一回难不成因为蜀地的蛇咬死了人,就让我这个蜀人背黑锅”言毕,她又反唇相问道“再者,我确实会解蜀山小青龙之毒,可这就能证明那些蛇是我引来的么”
“心兰姐,我之所以现在单独来见你,只是希望你能回头是岸。你是后宫中第一个对我真诚相待之人,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你去永巷那种地方接受盘问所以该说的,还是在这里说比较好。”姬丹很清楚,对方之所以敢一杠到底,就因为笃定她没有真凭实据,而自己这次主动找上门来,也不过是为求一个答案。
杜心兰纵使有些城府与本事,却不像一个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她始终坚信自己不会看走了眼。
杜心兰闻之,鼻间一声冷笑“妹妹如此笃定,想来是握有铁证了,不知能否让姐姐一观也好让姐姐死得明白。”
姬丹扣紧杯沿,接着从袖中拿出一小片破布,在杜心兰面前慢慢摊开掌心“虽然那香囊被你设计从扶苏身上拿了去,但很不巧,原来的缎面被我寻到,上面绣的花纹虽已模糊不清,可针脚仍不难辨出。只需将这块缎面与你的任何一件绣品加以比对,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到了这一步,尽管杜心兰面上平静如水,内心却暗暗一紧
她记得前几天自己的丝帕被姬丹借走,看来对方很早就开始疑心于自己了。
想到这,她品了口香茶,任凭那芬芳中带着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连同唇边的微笑夹杂了几许凄然的苦涩“都说在这深宫之中,只有瞎子聋子才活得最长久。我明哲保身了半辈子,从不过问别人的闲事,何曾想到只因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出手救了他人一命,最后却把自己搭了进去人生,就是如此造化弄人。”
“我也是不经意间觉得你丝帕上的针脚莫名眼熟,才受到了启发”姬丹顿了顿,又说道,“至于你的仗义相救,我替我自己以及孩子、还有阿政感谢你。此番恩情,我此生此世必铭记于心,感怀不忘。”
“嬴政”杜心兰冷冷一笑,忽而定定地望向姬丹,“你真的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我怕你听了后悔。”
姬丹怔住,随即觉得这话看似可笑,细想起来却意有所指“我为何要后悔”
杜心兰轻轻摇了摇头,似是自说自话,又似喟叹感慨“后悔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跟了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