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以石头垒就、又糊了层泥巴上去拍打严实的农家土灶上,修补过几次、连提耳都换过的老旧铁锅里,煮着切块土豆的热水正咕噜翻滚。
农妇玛丽用汤勺戳了下锅里的土豆块,确认已经变软,便从土灶旁边的竹编簸箕里抓起两把她从未烹饪过的奇异粉条,小心翼翼地撒进锅内。
这种怪异的粉条通体呈奶白色,成年人双掌长短,脱过水,看上去和城里人喜欢的通心粉很像,但没有通心粉那么粗,粉条中间也没有孔洞。
这是村里的亡灵领主老爷白天时发给大伙儿的,每家都领到了十斤——代价是从明天起,每家每户都要抽出一个成年劳动力给亡灵领主老爷干活。
玛丽觉得那个总是发出咔咔怪声的亡灵领主老爷有点儿不聪明……她的邻居也是这么觉得的。
——从没听说过领主老爷让人干活还要给粮食吃的!
玛丽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前,原来这座村子里的领主老爷还在;那时候领主老爷叫村里人做事儿,不仅什么都不给,还会让仆人在旁边看着防止村人偷东西呢!
隔壁村子是一位男爵的封地,每年都有不少人被管家老爷叫去男爵的庄园里干活儿,也没有给发粮食,只给干活的人管每天两顿……就这,也曾让玛丽羡慕不已了,至少可以把家里最能吃的半大小子打发出去混一段时间的肚子。
玛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常识她是有的——给领主老爷干活儿是很寻常的事,和每年都要缴税一样正常。
当然了,既然现在这位亡灵领主老爷愿意给大家发粮食,那也不会有人蠢到去提醒它可以不用发……谁要敢这么干,那就是把全村人都得罪了。
热水翻滚下,丢进锅里的粉条渐渐变软、变粗,份量也变得多了很多,以肉眼都能判断这确实是可以吃的食物了。
一直紧张地盯着锅的玛丽放心下来,只要能吃就行,连忙抓起另一个簸箕里洗好的菜叶,一把把地往锅里投。
最后,是加少许的盐……从诺斯克联邦来的海盐,不像领主大人展示的精盐那么白净,还有不少泥沙混在里面,但只要有盐味,大部分人并不会太挑剔。
煮了一大锅土豆块炖土豆粉条加菜蔬乱炖,再把炖汤前切片塞进土灶内侧烘烤的黑面包片夹出来,一家人的晚餐就做好了。
玛丽家里有六口人,玛丽和她的丈夫托德,托德的弟弟金姆,和玛丽的三个孩子。
趁着天色还没黑,一家人围坐在小院里抓紧时间用餐,玛丽把一整锅乱炖分成六份端到充当餐桌的石桌上,三个孩子便埋头呼噜起来,一点儿也不在意乱炖里的粉条是不是从来没吃过。
“妈妈,这个白白的条条真好吃,软软的。”正换牙的小女儿很喜欢今天的晚餐,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小嘴直乐。
玛丽笑着摸了下小女儿的头,又将烤好的面包片装成三份,放在大儿子、丈夫、和丈夫的弟弟金姆面前。
十六岁的大儿子已经能跟大人干一样的活儿,可以分到大人份量的食物了。
丈夫托德盯着盘子里的面包片看了会儿,从自己的份量中拿出两片递给玛丽:“明天你要去帮领主干活,你也吃。”
懂事的大儿子见状,也想把自己的面包分给玛丽:“妈妈,你吃。”
“不用给我,我吃这些就够了。”玛丽心疼丈夫儿子,又给全推回去。
金姆叹了口气:“玛丽,应该我去的,挖沙子石头这种重活女人不适合。”
“我们家的地还有好多活儿没干,你们抽不开身,我去就行了。”玛丽无所谓地道,“隔壁家去的还是两个毛孩子呢,我总不能连两个孩子都比不上吧?”
托德没有出声,玛丽说的是实话,他们家的田地离河比较远,今年春天又没怎么下雨,光是浇水灌溉都能把三个干重体力活的男人累趴下,没法挤出人来。
托德的弟弟金姆也知道这点,不再说话。
金姆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因没有结婚成家,只能依附兄长生活——倒不是金姆自身有什么毛病,乡村男性能顺利结婚的本来就只有七、八成,总会有些倒霉蛋还没来得及攒够结婚的费用、又或是没能遇到愿意同甘共苦的女孩儿,便错过了年龄。
作为嫂子的玛丽并不介意有个累赘的小叔子,一是这种事情本来就很常见,她的舅舅中就有像金姆一样时运不济的人,二是金姆也是壮年劳动力,可以帮忙家里干活。
玛丽用竹片儿削的叉子叉起亲手烹饪的土豆粉条塞进嘴里,眼睛就弯起来了:“这个确实好吃,咱们这位亡灵领主真大方。”
土豆粉条要说好吃吧,其实勉强……粉面类食品吃的都是调料,连盐味都很淡的粉条绝对好吃不到哪里去。
但相比起扛饿却难啃的黑面包、麦饭(没磨粉的带麸皮小麦直接煮或蒸熟),土豆粉条有个绝对的优势:这玩意儿不伤牙。
这个世界的底层人民没机会“享受”被糖分腐蚀牙齿的“富贵病”,可长期咀嚼难以下咽的食物再加上缺乏牙齿养护,磨损得也很严重……像是玛丽这个年纪的人,至少都有一边的后槽牙没法儿咬硬物了。(这也是穷困地区的成年人比富裕地区更容易出现下半张脸变形、变丑的主因。)
容易入口,没有怪味杂物,口感嫩滑细软,就算是没有什么味道,于玛丽来说也是珍稀的好食材了。
同样有牙齿问题的丈夫托德、小叔子金姆,边慢慢细着粉条边点头……连这种精细的粮食也舍得分发给他们,领主老爷真是太慷慨了。
虽然橘猫老板让琳达小姐叮嘱村人要在干活前吃饱,但大部分村人还是像玛丽家一样,没舍得敞开了用……中午那顿玛丽家吃的是被召集通知前下锅的食材,晚上这顿,玛丽也只舍得煮了一斤多点粉条,每人只分了不到二两,糊弄肚子的“主力”还是土豆和蔬菜。
相比之下,领主大屋里的发配三人组就没有这么抠搜了——不愿意靠近厨房的执事亲自下厨、用烹饪通心粉的手法弄了顿滋味充足、辅料齐全的粉条大餐出来。
“没有通心粉那么弹牙,不过口感还行,煮起来也没有通心粉那么麻烦,换一次水就行了。”执事用晚餐,颇有些兴致地看向琳达小姐,“这是因纳得立那边的生意?”
“好像是的,据说是威斯特姆出产。”琳达小姐斯文地用餐巾擦着嘴角。
“既然拿来打发那些穷鬼,这种实心粉应该很便宜吧?”执事眼睛更亮了。
“确实很便宜,因纳得立城里的街边小店都有售卖,二十五个铜币十斤。”琳达小姐哪能不知道执事在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道,“可惜的是,因纳得立并不容许这种廉价的平民粉条大量流出,单人携带超过百斤离境就会遭遇盘查,如果说不清楚携带意图,就会被‘请’去塔兰坦荒原修路。”
还准备继续追问的执事把嘴巴闭上了。
“为什么不往外卖呢?”护卫疑惑地道,“运到摩西港来,卖四十铜币十斤、五十铜币十斤都行。”
不会磨损牙齿、口感又好的食品,一般市民也是愿意掏钱的。
“谁知道呢,因纳得立让人看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琳达小姐端着盘子起身,“就像那些亡灵,你们能想象这些能在战场上绑走莱昂内尔王子的亡灵,居然还懂得绘画和音乐吗?”
没去过因纳得立的护卫&执事:“??”
次日清晨,天没亮玛丽就爬起来了。
玛丽家里有两间房子,较小的那间用来关鸭子、放置农具种子粮食等杂物,全家六口都挤在较大的这间屋内。
和其他村民的住房一样,这间比较宽敞、约有五十来个平方的屋子里(乡村居住面积不紧张,但要盖更大的房子需要更多建材,且冬天还有保暖问题,所以村民的住宅也没可能宽敞到哪去)只用木板隔离出了个小小的属于夫妇俩的内室,外面的大通间既是金姆和孩子们的卧室,也是一家人的起居室、厨房、客厅。
玛丽穿好衣服从内室出来,绕过金姆和孩子们的床位——用石块和木板搭起来,再铺了层干燥的麦秆芦苇、铺上一层床单的大通铺——走到临窗位置的土灶前,蹲下来在灶膛里摸索了下,摸出两个捂熟的土豆揣进怀里,这便出了门。
农户之家是没有什么早餐不早餐的,即使是要出门干活的人,揣上一两个土豆也就把肚子糊弄过去了。
和玛丽一样早早出门的,还有许多昨天也在亡灵领主老爷登记了名字的人……玛丽从屋里出来,就看到好几个村民正打着火把,结伴摸黑往山下走。
“一起吧,玛丽。”有村人看见出屋的玛丽,朝她招手。
“好,等我一下。”玛丽连忙跑出院子,跟村人汇合。
村子所在的山坡坡面并不陡峭,虽然天色未亮,走起来也不算太困难,只要小心些别摔倒就行。
玛丽与刚巧碰到的几名村民结伴走时,更多的村人走出家门,或三三两两抱团、或单人举着火把,也在往山下赶。
天边出现微光、普遍有夜盲症的村人也能看清略微远点儿地方的景象时,与村人结伴下到山脚的玛丽,和她的邻居们一样发出惊呼声……
往日里空空荡荡、只有鸭鹅和玩耍的小孩会跑过去的河滩上,出现了很多帐篷、认不出来的巨大机械;芦苇丛过去点儿的河边,还停着好几艘船!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昨天还没看见呢!”玛丽惊讶地不住踮脚张望。
“是啊,我们家住的地方最靠近山下了,天黑前也没看见这边有东西。”住在村子最下方的村人惊奇地道。
河边出现的船只不大,至少没有村民平常时遥遥看见的、巴赛洛河河心行驶的那些吃水深的船大,但毕竟是船只,还都是钢架船,不是那种偶尔也会停在附近河岸边的小渔船。
出现在河滩上的机械也很大,漆成让人眼前一亮的亮黄色,一点儿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只是安安静静地矗立在那儿。
但是吧……只是这些小船和看上去也没有太吓人的机械,就已经足够让村民们心生畏惧,不敢上前了——即使那片河滩是村人看惯的风景,村里的妇人们还经常跑到河滩上去捡鸭蛋鹅蛋。
这群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二十里外乡村市集的村民,全停在了村口山脚下,遥望河滩,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不住往身后山上的领主大屋张望……领主大屋的人没来,他们也不敢往前。
天光渐亮,领主大屋方向没有动静,河滩上那些帐篷里倒是有人影在活动了。
好几十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小伙子出现在帐篷周围,大多拿着杯子、脖子上搭着毛巾,到一间略大的帐篷前取烧过的水洗漱。
这些小伙子也发现了站在山脚下遥望着他们的村民,交头接耳地谈论了些什么,有几个人走出帐篷区域,往山脚下走来。
隔着老远,其中一个看上去很精神的、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挥手跟村人打招呼:“你们好!你们是这座村子里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