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带来的车马大队中,有一人跳下马背,摘下头盔,正往他俩的方向走来。
看清此人,巴顿轻轻吸了口气……
本·哈姆·沃尔顿!
烈阳教会宗教裁判所的教会骑士、烈阳教团的团长!
巴顿眼神微妙地看向老上司。
老上司瓦格纳·皮特,轻微地朝巴顿点了下头。
——这个至今为止被抓获的俘虏中最不可能“变节”的一位,“变节”了!
以巴顿的城府,脸上的表情都没控制住精彩起来……
看上去与去年被俘时没有多大区别的沃尔顿走上前来,自然地朝巴顿伸手;“日安,我是沃尔顿。”
没有报全名并不是不尊重巴顿,而是沃尔顿知道对方是没有姓氏的平民。
这种细节上的礼貌让巴顿感觉还不错,笑着与对方握手:“日安,我是巴顿。”
“沃尔顿会协助我镇守此地。”等他俩握了手,瓦格纳才沧桑地道,“按市政厅的要求,我们会在这儿设置出入境关卡,对所有进入申请出入因纳得立的内陆商队进行安全检查,严禁任何人携带违禁物品入境,严厉打击奴隶贸易,任何尝试将奴隶带进因纳得立或者从因纳得立带离的个人或团队,将接受因纳得立本地法律制裁。”
听了老上司的介绍,巴顿这种人精脑子一转就明白市政厅在打什么主意。
因纳得立虽然干出了实际占领阿德勒领地南部荒原的行为,但明面上是绝对不会承认攻打了别人的领土、占了别人的地儿这种不体面的事儿的。
因纳得立派人过来、甚至是派了军队过来,目的都只有一个:你们阿德勒打击奴隶贸易不给力,搞得我们这个邻居都深受其害。
咱们这是为了维护自家领地内部环境不得不出人又出力、勉为其难地到你们这儿来,从源头上根绝奴隶贸易这种违背莱茵王国宪法的违禁犯罪。
阿德勒领主要是捏着鼻子认了这茬还罢,要是敢跳脚,那因纳得立方面连绵不断的铁拳就要挥过来了——咱们抓的奴隶贩子个个都能跟你们阿德勒的贵族扯上关系,阿德勒领主亲自授勋的爵士斯图尔特也在咱们手上,这货还是主犯!
要因纳得立这边胃口大点,甚至能把这事儿上纲上线到阿德勒领主放纵下属公然绑架因纳得立重要的塔兰坦亡灵,主动挑衅、冒犯了因纳得立,咱们这直接发宣战书都行……
反正是进退都有招,官司打到王都去都不会理亏。
“容我提前预祝您一切顺利。”巴顿咽了口唾沫,脸上堆起笑,热情地将老上司瓦格纳和新同事沃尔顿往山谷小镇里引。
拿下这座小镇至今,已然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里,巴顿不光是清点完了所有缴获、把能送回去的都送了回去,抓获的俘虏也全送回去了;目前小镇里只有三百多个不需要送回后方去治病上学的健康成年人,正在民兵们的带领下清理山谷入口附近繁盛得过了头的绿植。
这座小镇的地理位置是很不错的,市政厅也有把这地儿经营起来的打算,瓦格纳就是过来主持开荒工作的。
原属于奴隶商人奥古斯塔的三层木楼改成了镇政厅,浮华装饰已经被亡灵们搬空的原棋牌室、现镇长办公室内,巴顿与老上司交接完毕,便问起人口迁移方面的问题——只靠几百个解救的奴隶和瓦格纳带来的几百号人是没法儿开发出这么大一块荒原的,巴顿理所当然以为市政厅会考虑从因纳得立各镇迁移人口。
“赵姐女士的建议是,从阿德勒本地招募流民。”瓦格纳自然不会隐瞒老下属,直接交了底。
“流民?”巴顿一怔,“没听说过阿德勒领与人开战啊,哪来的流民?”
“不是指战争导致的流民,是指失地的流民。”瓦格纳解释道,“就是以前因纳得立城西城门外贫民区里常住的那一类人。”
巴顿“啊”了一声,反应过来。
因纳得立城西城门外的贫民区巴顿当然是知道的,不少合同工青壮就是从那里面走出来的——如今那块儿贫民区已经拆除,住户要么是吸纳到城里的各行各业当工人,要么是招募到市政厅的农场里去干活,持续扩张了几十年的棚户区就此变成历史。
“赵姐女士分析过了,因纳得立归于巴特莱斯家的统治、人口进入正增长的历史仅有百年出头,土地兼并……贵族们通过各种手段收拢自由民土地的程度还不算太激烈,从市政厅的土地所有权交易变更档案来看,全因纳得立只有不到五成的土地被贵族和教会垄断。”
说到这儿,瓦格纳的脸色尤其地苦大仇深,神态、语气和他说出来的话完全不一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儿,瓦格纳活到这把年纪,人生中最大的痛就是他的外国人身份,从未意识到在他为自己被排斥的外国人身份消沉的岁月里,还有更可怕、更难以容忍的事儿正在悄悄发生。
巴顿的反应倒是跟瓦格纳有区别,只是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带过的合同工里面,就有不少人是爷爷辈、祖父辈、乃至是父辈因各种理由卖掉土地后流落成城市边缘人的倒霉蛋。
“相比之下,阿德勒的情况就要比因纳得立严重得多。”瓦格纳深深吸了口气,道,“自商队进入因纳得立以来,市政厅的文员小姐们通过与多支商队的成员交流、沟通,获取到的信息里……几乎可以确定,阿德勒中部、东部人口稠密区,八成的可耕种土地都在贵族和教会手上。”
隐约有预感的巴顿,听到这个惊人的比例下巴还是差点掉了下来:“居然有这么夸张?!”
“就是有这么夸张。”瓦格纳凝重地点头,“阿德勒领在两百年前的护国战争时期放弃掉了一部分北部、西部和南部的领地、人口往中部和东部收缩,战后经济损失惨重,十余年间无力回返,再后来这些区域都成了无人区,重新开发的投入过大,远不如吞并自由民的土地来得便利。”
“有多支商队的成员提及,阿德勒领中部,最大的城市杜塔塔……贫民区的面积,几乎与城市一般大。”
巴顿“嘶”地一声,战术后仰。
因纳得立西城门外的贫民区规模不算大、住户加起来也就一万出头,市政厅消灭这个城市肿瘤时也投入了巨大的人力、财力;光是翻新后低价租给贫民区住户的公房就腾出来十几栋,更别提民政司的文员小姐们为了给这些贫民区住户安排合适的工作时头皮都差点挠破。
与城市人口相近的无业无地赤贫人口……巴顿简直难以想象!
“杜塔塔城临着瑙尼亚河,多少算得上是港口城市,但也没可能消化得了多达几十万的贫民。”瓦格纳神色愈发沉重地道,“从金币教会那儿打听的情报,杜塔塔城是全莱茵王国邪~教~徒活动最猖獗的城市,因邪~教~徒或邪~教祭祀引发的恶性~事件,平均每年至少有十几起;守夜人殉职最多的城市也是杜塔塔城,听说仅去年一年,就有八名守夜人在处理事件时遇难。”
巴顿叹了口气,脸色也沉重起来:“这么多日子过不下去的人扎堆在一块儿,邪~教当然会疯狂滋生。”
莱茵王国是金币教会的教区,但这并不等于所有莱茵国民都是金币女士的信徒;即使是在这个诸神遍地的世界,无信者(不信仰某位特定神祗)的数量也是存在一定比例的。
就算是金币女士的信徒,会定期上教会祈祷、参与礼拜的信民,当对正神的信仰不足以缓解人精神上的苦痛时,人的信仰也必然会出现偏移……要么走向无信者的道路,要么,投向某位更加懂得收拢人心、更加顺应人性~欲~望的邪神怀抱。
瓦格纳是外国人,巴顿是个活得十分清醒的投机客,他俩对金币教会都谈不上多么狂热,话题很快转到如何吸纳阿德勒失地流民来南部垦荒这个实际问题上。
身为铁板钉钉的宗教人士、烈阳教会教团团长的本·哈姆·沃尔顿,全程一言不发,只沉默地坐在一边旁听。
守夜人出身的教会骑士沃尔顿,一直为自己的经历和身份自豪。
他曾经在拿巴伦大陆东北部的卡兰半岛上兢兢业业地当了二十余年的守夜人,他曾亲眼目睹过因盲目崇拜邪神而荒废的乡村,他亲手处决过试图将血亲作为祭品的疯狂邪~教~徒,他也曾万分悲痛地为被邪~教~徒母亲烧死的年幼孩童收过尸。
守夜人的经历,让沃尔顿对邪~教、对灾厄、对一切会引发可怕灾难的罪恶深通恶绝。
不慎成为邪恶黑魔法师的阶下囚后,沃尔顿也从未放弃曾经身为守夜人的荣耀和信仰。
被困在威斯特姆的日子里,他一直冷静地冷眼旁观这群信任疯狂的黑魔法师、居然甘愿接受亡灵统治的边陲小国乡下人,带着种高高在上的悲悯心态,自以为是地认为这群人终将走向疯狂。
这种观察持续了半年。
半年后的现在,沃尔顿坐在这儿,成了瓦格纳、巴顿这批“因纳得立叛徒”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