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明智地闭上嘴巴,老老实实蹲在旁边。
正是春季,什加公国的人也在忙着春耕。
离土路不远的麦田中,就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光着上身、赤着脚,拉着笨重的木制犁头,在艰难地翻耕地面。
罗威尔修士盯着这些农夫看了会儿,神情渐渐有些恍惚。
织物的价格对于农户来说是较为难以承受的,大部分农夫会在干较为沉重的农活时将衣物脱下,只穿着遮丑的裤子,免得产生被磨损。
这些农夫在农闲时到镇上打零工,往往也会脱掉上衣避免磨损,而这种对衣物的爱护,会被镇民认为是不知礼节、不顾廉耻,因此而鄙夷乡下人……罗威尔早年赤足游历时,就知道这种底层民众间因互相不了解而产生的误解、歧视。
罗威尔修士很早就知道,底层的国民生活艰难,他还曾经在繁荣圣地提出过降低农户的十一税份额——这是最开始时,罗威尔与圣地神官产生矛盾的原因。
后来,罗威尔修士又十分不满圣地和公国上层奢靡的风气……繁荣圣地与什加王都临近,罗威尔看见高级神官和王都大贵族将只穿过几次的衣物丢弃,乃至为了保持特殊地位不允许别人穿他们的旧衣物、命仆人集中焚烧时,脑子里就忍不住闪过那些爱惜破旧衣物、甘愿磨破自身皮肤的穷人。
认识杨,知道杨和他的亡灵政权之前,罗威尔就产生过希望教会和公国能产生改变的想法,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在威斯特姆停留的日子里,在耳渲目染地感受到杨和他的亡灵对莱茵王国带来改变的日子里,罗威尔修士重新捡回了自己曾经的想法,目的还更清晰了。
他相信他能找到跟他一样期待什加公国、期待繁荣教会发生改变的同伴,一起努力,让他的祖国和他热爱的教会变得更好;初次尝试“破冰”时,眼睛闪闪发亮的乔伊斯·安德烈,和那些跟随他多年的护教士们满脸的期待激动,给了罗威尔修士绝大的信心。
即使他的曾曾孙子兰斯极力反对,罗威尔的信心也未曾受到丝毫动摇。
只是现实给了罗威尔沉重一击,信赖他的护教士们被找借口调走后,他竟然找不到第二批愿意与他共理想的人了。
罗威尔修士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难道他这次,也做错了?
也像当年没有任何准备就贸然开口建议降低十一税一样,注定要失败?
直到现在,安东尼告诉了他“另一个真相”——他所看到的,那些在亡灵政权引导下拼命地改变莱茵王国的人,其实并非因理想而驱动,只是没有选择罢了。
这便像是告诉一个重症恋爱脑,ta的丈夫/妻子,多年来与ta的相濡以沫并非因为他们之间拥有真正的爱情,对方纯粹只是图财、图色、又或是有别的目的罢了……
要不是安东尼确实很弱,一动手就会被辗轧、毫无反抗之力,悲愤之下的罗威尔搞不好已经跟他打起来了。
罗威尔修士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田野间忙碌的农夫,安东尼刚刚说过那些让他非常不快、甚至是要发怒的话,在他心中不断盘旋。
他好歹是在亡灵打出塔兰坦前就认识了杨、走到了亡灵之间去的,他当然清楚在杨手底下做事的都是些什么人。
但他没有认真地去考虑过,这些自愿或非自愿,渐渐聚集到杨身边去的人,内心是什么样的想法。
在威斯特姆常住的时日里,他只看到这些人在亡灵中的智者引领下,爆发出让他惊叹的处理事务的能力,和拼命地把事情做成、做好的热忱。
安东尼口中那个为了傀儡领主地位窃喜、为了比父亲更风光而卖力的威斯特姆领主塔特尔·乔,在罗威尔的眼中,是个与亡灵镇长纪棠相处和谐、怜惜贫弱、关注乡村农户生活、为弱者出头、坚定地为妇人权益呼吁呐喊奔走的……道德完人。
一脸世界观破碎的罗威尔修士,有种抱头大吼“你说谎”、然后站起来把安东尼痛打一顿的冲动。
良久后,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迁怒的罗威尔,才发出幽幽的一声叹息。
“没有选择……的吗?”
蹲得脚麻、站起来活动的安东尼,连忙狗腿地凑上去:“我们该出发了吧,修士?再耽搁会儿天就要黑了。”
罗威尔修士坐着不动,摇摇头,扭脸过来,平静地看向安东尼。
“安东尼,只有彻底没有选择的人,才会愿意去尝试全新的道路,是吗?”
“……哈?”安东尼理解了下罗威尔的意思,费解地道,“你在说什么啊,修士,有选择的人为啥要跟着杨乱来?”
“那家伙有多狠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没出塔兰坦都知道他吊死了一堆莱茵贵族,哈尔那边的工地上还有一大帮以前的贵族、执政官、有钱人在修路;这家伙走到哪哪里的体面人就要遭殃,跟他混简直是跟全拿巴伦的体面人都过不去,他要一直不倒还罢,他哪天不行了,咱们这些人简直死路一条啊!”
罗威尔修士被这货直白到家的大实话说得嘴角一抽。
隔空注视着这边的杨秋,则是直接把安东尼拖到了行刑……啊不,备用名单上。
难怪这个家伙一直苟在新手村,居然是这么早就在琢磨后路……
很好,你后路没了。